那人语速极快。
话语之中,是显而易见的兴奋。
萧静姝行至大帐之前,有侍从掀起帘帐,恭敬等在一旁。萧静姝进到大帐之内,傅行紧随其后。那报信之人犹豫一下,傅行对他微微点头,他忙迈步,也跟了进来。
大帐之中。
墙上正是一副肃州幽州两处的地图。
萧静姝站在地图之前。她眼睫上的风雪,随着帐内新点起的炭盆,渐渐融化。她手指向两地相连的那处山脉:“他们是在这里遇到的那些民兵?”
“是。”
报信之人忙点头。他小心翼翼,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地方:“在山脚之下,这里,从这条山道上,蒋将军遇到了这些人。”
他笔出一条路来。
萧静姝沉吟半晌,未曾开口。
她面色无悲无喜,报信之人原先激动的神色,也因此渐渐淡下来。大帐之中安安静静,只有烛火燃烧,哔啵之声。烛光融融,萧静姝突然开口:“不对。”
“圣人……”
报信人脸上登时迷茫起来。
萧静姝道:“你等遇到那队民兵,是什么时候?”
“是……”
报信人迟疑一下,道:“丑时三刻。”
“丑时三刻。”
萧静姝重复一句。下一刻,她的眼神骤然沉凝起来。她望向傅行,沉声道:“西夷人欲要渡河,若孤未曾记错,当是子时末。”
傅行面色一顿。
下一刻,他点了点头。
萧静姝伸手指向先前报信人画出的那条路:“那些民兵若是从这条路上山,那势必经过离大河不远的地方,是以,大河先前的动静,他们一定是知道的。而蒋进,他先前一直在上山,那山离大河远,是以,西夷人今夜渡河,他却不知晓。而那群民兵遇到蒋进之后,听说了蒋进的计划,知道是要到明日早晨,我等以渡河之事,吸引西夷多数兵力,他们才好攻城,若那些民兵真是我大良的人,那他们,就应该告诉蒋进,现在西夷许多兵力,包括桑隼,都已经被渡河之事牵制,不用等到明日早晨,今日夜里,便可突袭攻城。”
她的话语极慢。
一边说,她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报信之人面上一片愕然。傅行沉郁着,点了点头。
“他们隐瞒消息……”
傅行声音低哑。
他抬起头来,看向萧静姝:“圣人,蒋进他们恐怕中计了,那些所谓民兵,不出意外,应当是西夷的人。他们担心我们从山上越过去,是以,派了一队人马在那里等着,做了出戏给我们看。而后,他们故意引蒋进入城,恐怕便是存了一举将蒋进灭杀的心思。”
“怎会如此!”
报信人骇然失声。
他道:“……不,不是的,可是……那些民兵,是真的杀了西夷人啊……他们,他们如果真想灭杀蒋将军,为何不趁着夜色杀人,而要等到明日早晨,臣等也能看清楚人时再动手?圣人、傅将军……”
那报信之人脸色煞白。
萧静姝面色冰冷:“若不杀西夷人,怎能取信于蒋进?更何况,那些被杀死的西夷人,是真死假死还不一定。他们骗了蒋进信任,迎他们潜入城中,到所谓据点之内,便能套取更多关于大良兵士的信息出来,好做有准备之战。至于,为何要等到明日……”
她的声音越发冷下来。
“恐怕是,立时动手,还会遇到反抗,但要捱到明日早晨,无论如何,蒋进等人也要吃些东西,饮些酒水。只要这些吃食里下些迷药,西夷人,便不需用一兵一卒,就能将蒋进等人,屠戮殆尽了吧。”
她声音不大。
却如轰然雷响,震得报信人说不出话来。
萧静姝抬眼看他:“那些民兵可知,你出来报信之事?”
“不知……”
那人满面惶恐绝望:“……民兵首领同蒋将军说,事情还未成,若早早报信,万一失利,恐被责罚。当时着急,蒋将军不愿与他争执,便只应下,而后转身悄声吩咐臣回来一趟。当时夜色浓重,为了隐蔽,蒋将军和民兵都未点火把,臣是偷偷回来的,那些民兵,无人看见……”
“好。”
萧静姝站起身来。
她面色冷峻而凌厉。
她道:“傅行。”
“臣在!”
“都说西夷人只会蛮力。但如今看来,其阴狠毒辣,可见一斑。民兵不知有人报信,想必,必然以为蒋进等人已是瓮中之鳖,他们也会以为孤不会再派更多人去幽州城中,以免打草惊蛇。现在那座山附近,应当已是无人看守了。你即刻秘密点兵前去,从山上借夜色到幽州城中,不必等明日,今日夜里,便强攻幽州城!”
“是!”
傅行低头,锵然应声。
萧静姝冷笑着:“西夷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危险,危险都在明日。既如此,那就让他们自食其果。这是首战,只能胜,不可败。此事关于军心,傅行,你可知晓?”
“臣明白!”
傅行低头叩首,随即起身,掀开帘帐,往外而去。夜色沉沉,暮色深浓。萧静姝从大帐之中走出。
傅行前去,以有心对无心,此战,应当能赢。
更何况,她还在大营之中。
河对岸的人窥见她的身影,便绝不会想到,大军已然集结,正往幽州而去。
她望着一片平静的大河。
河水静谧无波,如最温柔绵软的锦缎。无人知晓,风平浪静之下,风雨,已然欲来。
而与此同时,大营另一边。
宁海潮半跪在营帐之中。
他手中抓着一柄匕首的剑刃。匕首锋利,扎入他手掌之中,他掌中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营帐地上。
“……为什么?”
他双目猩红,几如发狂。
但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望着眼前的段舜渊。
大军出征。如他这般级别的将领,想要带几个亲属随从,自然是被允准的。
而段舜渊在长安之时,便不肯接受他的帮助,以至于落到在平昌坊中那般境地。但那时,起码他还在,还多少有些威慑之用。而眼下,他要出征了,他担心,若留段舜渊一人在长安,不知那些猪狗不如之辈,会欺辱他到何等地步。
是以,宁海潮几乎是用强迫的方式,把他带到了身边。
而方才,在外面射杀了无数百姓,他亲眼看着大河河底,沉入无数尸首冤魂。他疲惫不已,回到帐中,却亲眼看到,段舜渊欲自裁的景象。
“六子……”
宁海潮喘着粗气。
他话语中全是痛苦。
他手上抓着一张信笺。信笺之上,被他受伤的双手,抓出斑驳血迹:“六子,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吗!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
“……这不荒唐。”
段舜渊抬起头来。
烛火之下。
他一双眼绝望而麻木。
他迟钝着看向那张信笺:“宁大哥,就像信里说的,只有我死,才是你活下来,唯一的办法。”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方才的那一幕,无数人身死嚎啕,段舜渊亦看得清楚。
他哑声道:“宁大哥,杀了我吧。说我是意外而死,你要为我寻个地方葬下。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离开大营,才有机会,得到一条生路。”
他的身子,早已羸弱不堪了。
他残破的双腿,掩在厚重毛毯之下。
大帐之内,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宁海潮死死攥紧双手。他将那张信笺,放在烛火之上。
烛火跳跃着。
舔舐上信笺。
那信上的字迹,随着火焰渐成一片焦黑,而后,化为灰烬。
“宁大哥。”
段舜渊闭上眼。
有两行泪从他眼中流下。
“方才我都看清楚了。圣人下令,让你们射杀了百姓。若此事被人知晓,那圣人,便要背上残忍暴虐之名。圣人寡恩,我早已领教了。纵然是听命于她,但事后,兔死狗烹,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为了她的名声,宁大哥,她会杀了你的……她一定会杀了你的!为今之计,只有逃了。你是将军,非圣命,出不了兵营。那就只有我死。我死了,你就有理由了。哪怕圣人只准许你一个时辰出去葬我,那一个时辰,宁大哥,你也能够有多远跑多远……”
“别说了!”
宁海潮骤然出声。
他喉间如有刀割。
每一个字,每一句,都让他痛不欲生,想要死去。
他说:“六子,你想多了。那么多人射杀了百姓,圣人若要杀,能只杀我吗?她又怎么可能,杀死那么多兵士?……”
“战场之上。”
段舜渊惨然开口。
他苦笑一声,抬头看宁海潮的眼:“……刀剑无眼。加之西夷残暴,死几千几万兵士,宁大哥,你觉得,稀奇吗?”
宁海潮颤抖着,没有出声。
段舜渊道:“圣人用过多少借口,我虽不在宫中,却也有耳闻。假陈王是西夷的计谋,萧遥之是西夷的计谋。而今土地兼并,亦是西夷的计谋。西夷向来只通武力,哪里懂得大良朝堂之中,这样多的弯弯绕绕。她说西夷,不过是借口,实情为何,谁也不知。而现在,只不过再加一件她口中的‘西夷为恶之事,宁大哥以为,又有何难呢?”
“……”
宁海潮紧咬着牙。
有两行眼泪从他眼中流下。
段舜渊道:“外面那些兵士,我管不了了。他们生死有命,无可奈何。但宁大哥,我要救你。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活够了。我活着,也只是个废人。但你不同,你有一身武艺,怎样都能活下来,还能活得好。你还没娶妻,还没过过真正的日子。你还没有……”
“六子。”
宁海潮哑声开口。
他打断他。
“你不会死。”
他慢慢将染血的匕首,插回到短鞘之中。
他手上还在滴血,但他如若未觉。他把匕首放在袖中。烛火明灭,映出他满是血丝,通红一片的眼。
“……我也不会死。”
他说。
“六子,我们都会活着。你不要寻死。我们都会比所有人,都更久地,活下去。”
他说着话,慢慢站起身来。
帐外一片晦暗。
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座山,将营帐中和外面泾渭分明,分隔开来。
有人在唤他。
“宁将军!”
宁海潮看过去。
那人笑着道:“船还未造完……”
“……嗯。”
宁海潮应了一声。
他转头,再度看了段舜渊一眼,朝着被伐下的,累累木头的方向,走了过去。
伐木之声极大。
宁海潮站在河边,望着大河两边的情形。
他从前便是斥候。
对军中形势,最为敏感。
不过短短时间,他已察觉,大营之中,有许多兵士,似是不见了。
他知晓蒋进带人去幽州城中一事。
但蒋进所带,为免打草惊蛇,只有几千人而已。
而现下,大营之中,看似一派寻常,但少了的人数,远远不止几千。
偏剩下的兵士,却还全无所觉般,沉溺在先前的气氛中。
宁海潮心中各色猜想涌过。
那些猜想纷乱繁杂,却每一个,都令人心惊。
是他们逃了吗?
还是圣人真的设法,已经杀了许多人?
明知现下不太可能,但方才段舜渊的话,还有先前段舜渊遭受的种种。
连同着先前百姓死去时绝望的眼神。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弑夺着他的心神。
萧静姝从河边慢慢走着。
她眼下,不欲入大帐之中。
她要在外面,看着对岸。唯有如此,她才能被对面之人发觉。傅行是在大营深处点兵的,大营中的人都不知道,对岸的人更看不到,但只要能看到她,看到她仍在大营镇守,西夷便不会察觉,他们最新的谋划。
夜风猎猎。
鼓起她的袍袖。
河岸边上,亦有点点血迹。
她身后没有侍从。宁海潮转头,正看到她的身影。
他怔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圣人。”
萧静姝微微颔首。
她望着对岸,一言未发。
她离他极近。
他几乎能感受到,眼前高不可攀的圣人身上,那股凛冽如刀的寒意。
段舜渊的话,不期然又响在他耳中。
“……她会杀了你,她会杀了所有人……”
“西夷计谋,不过是借口……”
下一刻,他好像又看到段瞬间绝望的眼。
曾经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郎。转瞬之间,被踩落到泥泞之间。
世人皆可辱他。
世人皆在欺他。
而那罪魁祸首,圣人,和韩家二公子,却在温暖帷幔之间。
颠鸾倒凤。
第161章 相遇[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