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似乎这个人消失在生活中,除了偶尔的通信。
甚至,有时信件的目的地也不能确定他一直战斗,也许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去了另一个不能让人知道的地方。
呆在临安寂寞的大将府,她象孩子,每天都在期待这个人突然出现,让她能见到他见到他,是一种多大的幸福啊。
可他隐藏在一个个沉闷的日子后面,无声无息,让她的思念象酒一样发酵,愈来愈郁积。
其实,元曦知道这个人不可能突然出现,他现今是一国之公候,是统制十数万大军的骠骑将军,是沿江制置大使,哦,现在嘛,朝庭又派来太府寺丞陈仲微传旨,任命他为江北诸路节度使,从此后,自健康以北的长江一线,军民一体皆受他节度。
他越来越忙,他没有时间思念她,他不可能突然出现。所以,只有自己去看望他。
李元曦随钦差大臣陈仲微来了健康。
住在健康庞大华丽的行宫里,这段时间他们频繁相见,当她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欣喜与幸福顿时让她忘了一切。但他们聚得最多的地方却不是行宫,而是福锦记饭庄,因为徐子清要接待钦差大臣,他还迎接了吕文焕,以及接收吕文焕那支刚打过一仗的疲惫的军队。
是这样,子清不喜欢健康行宫那座官邸,嫌太过宽大,奢侈得过了份。他将众人的聚会场所放在饭庄。
虽然福锦记饭庄人来人往,不能给两人独处的安宁,元曦却渐渐喜欢上这个地方,有子清相陪,坐在福锦记雕梁画栋的雅房里,她找到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
就象现在一样。
天字一号雅房坐落于饭庄最深处,房间外面种满了树,一棵挨一棵,密得阳光都射不进来。外面阳光灿烂,屋里仍要点亮灯。灯烛晃悠,让人人丧失了时间概念,包括季节、阴晴、人世冷暖。
那个庞大的俗世便这样被抛得远远的,象过完冬的棉衣,收到箱底,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子清请吕文焕坐了桌首,他自己陪于左下端,来健康宣旨的使者,太府寺丞陈仲微,则坐在吕文焕右侧。元曦紧挨徐子清坐下,再有汪立信、朱溪,统共六个人,清清静静围桌而欢。
子清举杯邀请吕文焕饮酒,看着他,元曦露出水一般柔顺的笑,她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东西,透明而又轻盈地升腾,象烟雾一样弥漫了全身。那是一种朗朗的味道,她完全清楚它从何而来,她喜欢它。
子清和吕文焕一干而尽,两个男人露出爽朗的笑。
陈仲微也笑,说道:“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孟子。意及,以德服人,并不需要太多的强力)。国候以六千义军起兵,不过三年,拥兵十数万,坐拥长江以北节度之权。嗟呼,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是故仁者无敌。而兵者,凶器也……”
汪立信睃一眼瞧去,又极快从陈仲微身上收回目光,呵呵长笑,笑容里现出些嘲讽:“兵者,凶器也,惟仁者无敌。陈大人儒家门生,当知道儒家集大成者荀子,曾在议兵篇说过,武器无用啊,勇卒之训练无用,惟人心向仁,仁者无敌。便有人说,儒家论兵,讲个玄机……”
说到这,汪立信嘎然而止,住了嘴目不转睛的盯陈仲微。
还他一个笑,陈仲微笑道:“汪大人是江南大大的名士,我知道,大人当然比我更明白。玄机么,大伙儿看见了,自德佑元年始,不过到德佑三年,台国候甲兵无数。”
他指指桌首的吕文焕,脸上笑容更盛,“如今国候兵不血刃,既得吕公之复归,不是仁者无敌又是什么?呵呵,吕公,此一点,便是你也得承认。”
吕文焕的脸开始发红,他不能不脸红。正是陈仲微带来一道圣旨,太皇太后颂诏命,封他为‘贰臣将军。
徐子清倒在遍传天下的邸报里说他冤如汉代贰师将军之李广利,这回好,朝庭只把李广利的名号改动一个字,改成贰‘臣将军。
什么叫贰臣?反复无常的奸诈小人。朝庭就那么公然地羞辱吕文焕,讥讽他反过来复过去的投降。
还记得独松关之战,秀王袖手旁观,绝不施以援手。吕文焕非常清楚秀王的想法,不就是看不起他这一个贰臣么?
多大的羞辱啊,朝庭赐以贰臣将军。秀王的蔑视比起这种羞辱,简直算不了什么。
现在,陈仲微赞扬徐子清仁者无敌,这不是又在含沙射影地指责他吕文焕不仁不义不忠么?
吕文焕的脸更红了,夹杂着一些恼怒,更多的则是后悔。他绝没想到投降居然会得到这种后果。
“儒家兵学深藏玄机,非常人所能窥测。”说着话,他玩弄手中的酒杯。
小小的青白瓷器薄如纸,举在空中去看,光芒透体而过,朦胧淡薄,浮出乳白的奶色。他藏有一套这样的杯子,他还知道瓷杯烧制极为不易,因此非常昂贵,一只就要值纹银百两。
看来,福锦记饭庄有钱得很呐。
但吕文焕没有多少心思揣测福锦记饭庄如何有钱,他的胸膛已被一股恼怒和悔恨填满。
心胸狭窄的朝庭,庙堂里充斥着一批心胸狭窄的大臣,他们就不知道我归降朝庭是天大的好事么?自此以后,伯颜少了一个领路的人,如要再进攻临安,伯颜会象断掉一条腿。
可朝下只记得襄樊的投降,他们就不记得自己镇守襄樊五年,最紧要关头朝庭却无一兵一卒一粮一草来援?
幸好朝庭还有个徐子清,他支撑了南宋半片江山。
觑眼望望左下首就座的徐子清,看吧,那位英雄人物面露微笑,安静地坐在那里,神态谦逊,仿佛一位俊秀儒雅的绅士。
如果不是徐子清,自己便是战死莫干山,也不会归降南朝。
年青英雄静静坐着,放在桌面上的袖口磨得发白,又补了一圈新布边,浑身除了一条锦绣腰带,竟然没有任何装饰。他是朴素的,比起在坐诸位,甚至显得寒伧。
他谁也不看,黑而有神的眼睛随意瞧向某个方向,放松而自由。仔细观察那双眸子,墨深如海,见不到底。
黑色的光芒闪烁,猛然间,涌出一股坚刚不可拔志的决然。这一刻,朴素的徐子清不再象温文尔雅的仕子,他是国士无双的英雄。
至如‘清者,国士无双!
终于见到国士无双的英雄,那一份朴素的安静,目光中的决然,让吕文焕觉得有种感情在涌动,如此强烈,让他发出一声悄悄的叹息。
这个人对自己许下“生死不二”的承诺。也许,要在南朝好好地活着,只有着落在这个人身上。
悄悄的叹息,胸膛忽又涌上许多纷杂撩乱的想法。
但他没想多久,迎着陈仲微稍带挑衅的目光,沉声说道:“陈大人,你是当代理学名家,不过吕某想不通一件事。你说,这勇卒不训练,也不使用火炮、震天雷,战斗之中仅让一批不受训练的农夫用些刀刀枪枪去厮杀,这战斗却拿什么取胜。”
谁都明白吕文焕在反讥陈仲微,大伙儿都知道陈仲微先就取笑了吕文焕。
吕文焕刚刚降于健康,朝庭便公然羞辱他为贰臣将军,现在陈仲微又来含沙射影这一套,难道还嫌吕文焕受辱得不够么?
朱溪突然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泛出一层好看的光:“吕将军刚才也说了,儒家兵学深藏玄机,非常人所能窥测。按朱某想啊,‘玄机么,便是仁者无敌。战斗中,大伙儿都想着人者恒仁,刀砍上敌人脖子时想着仁,不砍他。敌人砍你脖子了,也想着仁,拿话语去感化他……”
这是说的什么话,有这么解释的么?陈仲微的笑容凝固了,打断朱溪,冷冷说道:“朱大人荒唐了,仁者无敌可不是这样说的……”
不等他说完,汪立信在一边儿说道:“便拿当今来说,鞑子兵强马壮,若要按荀子之说,士兵不训练,朝庭也别造什么火炮、震天雷,子清更加别用火炮、火枪、手雷,尽让一批农夫上战场,汪某真不知道,这仁者无敌在战场上如何取胜。”
汪立信是理学名家,陈仲微原本指望他能够帮腔,万没想到这人却讲出这一番话来,眉头便皱成两条蚯蚓,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咄,汪大人是怎么了?圣人之言有错么,圣人之仁是指不杀敌人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道理全天下人都懂。亏得汪大人名传天下,居然如此解释‘仁。”
众人争执,竟没一人附合陈仲微,徐子清坐于下端,懒散地笑着,目光随意而自由,绝不参与
第六十八章 游侠儿[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