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人的战损与大目标相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战争,不就是要死人的么?
无论如何,我胜利了。
园子里刮过一阵轻风,带着墓地特有的气息绕身而过,却又突然带出不可捉摸的一丝醉意,象绸缎般轻轻抚弄着肌肤。
蓦然,耳傍的哭泣声突然大了,也许到了对阵亡将士鞠躬的时候,近二十万人同时哭泣,那哭声铺天盖地,慑魂夺魄,令人心惊肉跳,
外间的哭泣,我的胜利,死去的人可以忽略不计。
这还是我么,还是那个善良而心软的徐子清么,曾几何时,我再不顾忌人的性命了?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降此时。一丝苦笑挂上嘴角,布满脸庞的雪花蔌蔌掉落,我在心里悄悄念道:天无涯兮地无际,我心慈兮亦枉然。
慈悲是枉然而不屑一顾的!这种感觉从何时开始的?从回到南宋开始,从见证这个时代的混乱开始?
在一次次征战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再是那个谦恭的好人了。可我为什么而战,为了临安的朝庭么?
不不,我对它还不够忠诚。
那我是为什么而战?
为了让我回到南宋的李元曦?好象,也不是,经历那么多血和泪,感情似乎离我来越来越远。
为什么而战?
我咬紧了牙,捂住耳朵,将巨大的哭泣挡在手掌之外。
为了活命而战。
长长的日子里,为了活命,必须面对冷若冰霜的铁与血。
眼前密密麻麻的坟墓在思忖中恍惚起来,我目光有了些呆滞,空洞洞地往前望去,任由那馒头似的小土丘在眸子里晃动。
从组织义军踏上芜湖的那一刻起,我就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面对鞑子,只有一个你死我活。战斗的同时,我绝不会忘记临安。那座美丽的城市里,我欠下许多血债,诛杀贾似道大人全家几百口人,还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全太后。他们,是我心底最隐密的伤疤,揭不得,连碰一碰都痛得钻心。在那里,许多人因我而死,许多人成了看不见的敌人。
对于政治的残酷,对于岳飞将军的冤屈,十三世纪,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而这次大决战,带给我无上的胜利和光荣。
被逼出兵的张、李二位大都督,张世杰焦急地为全军覆没作辩护,李庭芝收缩扬州,躲在城里舔拭伤口。全歼江南的鞑子,这个伟大的胜利总得有享用者,而我,也惟有我才有资格来享用这次胜利。但我必须承认,其实他们不用失败得那么彻底,只需要提前告诉整个计划,警惕之下,两只军队败虽然败,却绝不会惨败如斯。
他们是牺牲,不但是贡奉给胜利的牺牲……
此时此刻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苏墨竟然悄悄离开我,躲去墓园更深的角落。
他们是胜利的牺牲,也许,他们还是我的牺牲。
是什么原因让我不告知他们?因为担心计划泄密吗?有这个因素,更为重要的,也许……也许是私心作祟,想要独享这份胜利,或者,还有使自己的名声,让名声更加牢固地树立在天下人心中。
名声啊,巨大的名声是无比坚实的盾牌,它可以让我避免许许多多的伤害。
这得益于我熟知历史。
我清楚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江南没有了敌人,国势趋缓,陈宜中丞相大人终于可以歇口气了,有了空闲,现在他在想什么?尊贵的太皇太后呢,全太后的死有她的份么?如果有,她又会怎么想?
何津老太监送给我一个全太后的锦囊,里面装着花生和枣子。
因此我需要盾牌!
脸上的笑容换作苦笑,脑子更是乱成一团糟。摇摇头,我企图把纷至沓来的想法抛出脑海,眼前的情景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光秃秃的新坟猝不及防地扑入眼帘,连想象中的那块盾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一股冰冷的寒意凶猛地撞进来,如中了魔魇似的,我心头一惊,连连倒跌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苏墨赶过来扶住我,言语关切:“没事吧?”
没有回答他,稳住了身子绕去陵园边缘。
越往边里走,越是觉得寒气逼人。边缘的坟墓尽是些几年前战死士兵的老坟,时日一久,又经历次战火,便显得更加荒凉。经过身边一个个光秃秃的小土包,我在心里默念:原谅我吧,天下局势终算得以缓和,终于有时间为你们竖起高高的石碑了。
月亮悄悄爬上山坡半腰,清寒的土丘在月光越见冰冷,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晃,扰乱了光线,似乎一座座坟墓也在摇晃。静静地,它们在我眼里变成一脸脸血淋淋的脸,那么木然,仿佛对我的祷告无动于衷,或者,木然中还带着讥讽: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你徐大将军横刀立马的时侯,还会记得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不过是你的垫脚石罢了。
胜利由无数的白骨铺就……
我深深低下头。
从北洋开始,带的部队经屡次战斗,加上这次最为凶险的战斗,仅仅自己带的这队伍伤亡便不下十万之众。如果再算上逼迫张、李二人发动强攻,那么在我手底下死去的战士少不了二十万。而我,平日里,还真没有想起过他们这些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卒子。
坟墓发出无声的嘲弄,我很难过,当想到吕文焕时,一颗心都要碎了。可怜的贰臣将军,为了吸引敌人齐聚健康,不惜整个战场的逃窜,狼狈如丧家之狗。便是马发,这位受他救命之恩的人都在暗地里嘲笑:吕文焕徒有虚名,无能得没有一点用处,真不知徐骠骑准许他归降朝庭为的是哪般。
我对这样的流言蜚语很清楚,负责情报工作的包圭全部报与我。但我没有帮助吕文焕辩驳,仅命令部将不许谈论此事。因为,很快便会面对一场来自政权中心的风暴,我要利用吕大帅作为还击的利剑。
入园已深,祭祀的人群已看不见了,左近突然传出短促苍凉的乐音,不知名的乐器一声漫一声,那么沉郁沙旷,仿如悲之哽咽,又似幽之叹息,在漫山遍野尽是凄冷的银白色之时,乐音浸入心底,叫人生出郁积的伤感。
这是什么样的乐器,竟能奏绎出如此苍凉的意境?再听听,吹出的曲子悲苦得像一匹独狼在寒月下舔拭血肉模糊的伤口,狼的孤独、彷徨无奈,一丝丝一缕缕,如歌如泣般娓娓道出。
那苍凉的乐声仍在细细缠绕,我在月下老树旁徘徊流连。
利用,全都是利用。昔日善良柔和的徐子清呢,他到哪里去了?
五年的战火洗礼,昔日徐子清死了,剩下挣扎的徐子清,为了活命而挣扎的徐子清。
生存,多么崇高的借口,可我生存得如此丑陋。
如歌如泣的曲调在月下缠绕,我朝声音来处寻去。
陵园的一块青石碑侧,放着一支老藤拐杖,旁边,一位白眉白须的老僧盘腿而坐,手举一只葫芦模样的,下头粗吹口细的陶土乐器,他轻轻吹着,目光温柔,一遍遍轻抚那块墓碑,象是要触摸到亡灵的肌肤,迷离的乐曲更象是对墓碑呢喃低语。
而我诧异得几乎要叫出声,是他,回到南宋第一年就见识过他。同样是月光播撒的夜晚,我同样忧伤徘徊,老僧告诉我:“放开,什么都放开,让他痛,痛过之后便无碍。”
我静静站立,一声不语,与他一道沉浸在月光与乐声渲染出的凄凉之中。良久,老僧收起那支古怪的陶土乐器,仰首看我,也不说话。
便这样沉默,一直到我问他:“大师,敢问乐器何名?”
“埙,陶土而成,集大地精华,奏天地哀怨。”
他知道我是谁,甚至他还知道关于我的时光穿梭的故事。可他象认不出我来了,慢慢站起身,接过我拿过靠于墓碑的手杖,转过身向陵园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予天借道,以国号令,驱民以往,夺民口粮,赤地千里,众所流离。英雄逐鹿,”
一片云朵悄悄掩住月亮,天地间愈加阴霾冰冷。老僧仍旧穿着那双破烂的草鞋,破洞处露出血泡,仿佛他感觉不到疼痛,迈步自如,渐渐远去。
我站在墓碑旁呆立,因为他说:英雄逐鹿于天下,惊动百川,狼奔豕突,直使山冢崒崩。又以上天道义为号召,募兵纳粮,造成千里赤地,人民流离失所。假借上苍道义的名义发动战争,不过是所谓的英雄在抢夺天下罢了,这便是道吗这绝不是道!
“英雄逐鹿”,他说的英雄包括我么,他是在指责我抢夺天下么?可我帮助朝庭收复一座又一座城池。
“世人遭殃!道耶?弗如是也。”他在斥责我让天下人遭受伤害么?可天下的百姓都在赞扬我的功绩。
望着他的背影,心情突然变得怅然若失。
我很想告诉这个洞察一切的人,我不过丑陋地生存着。
第三卷铁血结束
第四卷天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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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铁锈血枯[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