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我的父亲招工到了离杨树庄有三十五里的地的马王庄煤矿,成了一名令庄上人羡慕的煤矿工人,于是每个月有二十六天他都要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他先是骑着我们家原有的大金鹿的二八的自行车去上班,这样骑了三年,后来换成了永久牌的二六的自行车,寒来暑往,风雨兼程。三八制的上班时间彻底的改变了父亲的作息习惯,除了请假休班,他几乎一有时间就睡觉,尤其是上早班的时间,他通常是八点半不到就去睡觉了,为的是在能够在第二天四点钟准时醒来。父亲无论是早出还是晚归,都不止一次的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有时我刚刚睡着就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那是上夜班的父亲下班了,有时我睡得很香却被父亲关门的声音吵到了,那是上早班的父亲出发了。
我最期待父亲上夜班,那样他会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家,这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在家中呆了一整天。在父亲上晚班的时间里,通常心情不是很好,他白天要睡觉,而他在白天似乎又睡不安稳,时不时会醒来,父亲把这归因于我的吵闹,我也认为是自己的吵闹影响到了父亲的睡眠,对此我的心中颇感歉意。于是我努力的克制自己尽量不在父亲睡觉的时候弄出声响,当然这多是在父亲指出我的错误之后。我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躺在隔壁床上的父亲会喊道,走路不会抬起脚来吗!之后在屋子里走路的我都会把脚轻抬轻放。我在屋子里大口的吃苹果时,躺在隔壁的父亲会大喊道,属老鼠的吗,吃东西也这么大声!之后我再在屋子里吃东西就会细细的嚼,小声的吞咽,有时连放屁我都要离父亲睡觉的屋子远一点,但是睡着的父亲听觉依然十分灵敏,尤其是后来我们家买了电视机,我的父亲更是找到了斥责我的理由,我在外间里看电视,通常会把电视的声音调到还剩两个格,几乎要把耳朵贴在电视机的音箱上面才能够听得见,而隔着一堵墙正在睡觉的父亲却能够听得清,一段时间我都会怀疑我的父亲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当父亲被电视机的声音吵醒,从他那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时,他就像变成了一条胡乱咬人的狗,总是要大声的嚷嚷一句,小声点!那时我就会把电视机静音或者干脆关上电视机。
父亲成了煤矿工人,不止改变了自己的作息习惯,也改变了我的说话习惯。从很早的时候,我就发现自说话的声音很小,起先这是有意的,后来发展成了习惯,现在看样子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了,这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学习,工作。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再到如今步入社会上班工作,我说话的声音都非常小,这似乎也影响到了我的性格,让我在待人接物方面缺少一些男子汉的气概,给人以拘谨扭捏的错觉。我在大街上同大人们说话打招呼时,他们会同我的母亲说道,你看这孩子不光长得秀气,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小,和小女孩似的。上学时读课文,老师对我说要大点声,于是我鬼哭狼嚎一样读课文。在学校里打架骂人,没有气势,通常要骂人家两遍操你娘人家才会听到。大学时夸女同学漂亮可爱,她都会听不见,娇声娇气的问道,张逢源你刚才说的什么啊?我就告诉她说,你眼角有眼屎!工作以后跑销售向客户做产品推销也要把一些产品性能及特点讲两遍,而到了开会作销售报告的时候,领导又会对我说,男同志,讲话要大点声嘛!我当时就想,当我辞职的时候,老子一定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大嗓门。
很长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的父亲是如何从之前的样子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的父亲之前残暴,如狼似虎。在我上育红班的第三天,父亲就用家里的一把菜刀把母亲给我买的黑色皮革书包连同里面的书本躲得稀巴烂,他当着全班三十多个小孩子对我说,你要再不愿意上学,下次就这么剁你!他说完这句话拿着菜刀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感觉自己脖子一阵冷风,吓得连哭也不敢了,只好乖乖的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一动也不敢动。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说不想上学四个字。而班里的小孩子也因为我有一个令他们感到害怕的残暴的父亲而没有人愿意搭理我,直到一个月后他们忘记了我的父亲,开始嘲笑尿裤子的我。
在我六岁那年我故意打坏了一只碗,父亲把我装在了化肥袋子里扛到了肩上,说我太不听话了,要把我卖给人贩子人去。我在父亲的肩头不住的拍打,哭喊,乞求,父亲依然背着我向大门外走去,我看到我的邻居们笑着,他们没有一丝想要帮助我的意思。我眼看着父亲扛着被装在化肥袋子里的我一步步走出了我家门前的胡同,这令那个年纪的我感到无比绝望。那个下午年幼的我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而闭上了眼睛,等我傍晚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上班去了,母亲见我醒了,微笑着给我端来一碗水,用的是一只白底红花的小碗,我把一整碗的水喝了。
这两个场景我一直记忆犹新,也许它们将会像我的眼睛一样陪我度过一生。如果不是母亲在第二件事情发生后的那个傍晚端给我的那一碗水,我真的会以为那是一场无来由的梦。多年以后,我选了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日子向父亲提起了那两件事情,父亲却矢口否认,他说,没有的事儿,怎么可能呢!我转脸问母亲是否有那样的事情。母亲看了一眼神色紧张的父亲,她说,没这回事情吧!我看着父亲继续问母亲道,你不记得了吗,你在我醒后给我端了一碗水呢!母亲神色也像父亲一样变得不自然,她说,你肯定是记混了,我不记得,没有的事。神色不安的父亲在一旁赶忙附和道,没有的事!那一刻父亲面对我似乎有些胆怯,他不知道,我当时正在心里嘀咕他真是一个孬种。
父亲最近一次打我是在我上初三那年,恰逢非典时期,各单位都在发板蓝根,村口还设立了监管台,我们队的张宗还有村委主任马响亮的儿子马世宝整天头顶白帽身穿白大褂脸上糊着白口罩坐在那里冒充医生,弄了一桶和啤酒一样颜色的药水在那里当茶喝。那一天我刚好花五块钱从同学那里收购了一个小的录音机和一盘郑智化的磁带,放学之后我骑着自行车,耳朵里插着耳机听了一路,回到家的时候刚好放着那一首我最喜欢的《年轻时代》,我带着耳机跟着磁带唱着,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抽烟的样子要故作潇洒,总以为地球就踩在脚下,年纪轻轻要浪迹天涯,就在我兴高采烈的推开门走进屋里,甚至还没有看清父亲的脸就挨了几巴掌,父亲一把扯下了我的耳机,我新买的旧录音机也随之摔在了地上,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站在原地晃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好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时父亲把我用来藏烟的小铁盒摔在了地上,里面十几根石林的卷烟全都散落在地,原来父亲下班回来要写一份工作总结,于是到我的屋子里去找圆珠笔,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我忘记收起来的藏烟的小铁盒。父亲当着我的面把那些香烟用脚尖碾碎,他一边这样做一边说道,我让你抽,我让你抽!父亲凶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之前留给我的残暴印象,那一刻我长久以来试图原谅父亲的残暴的想法破灭了,我想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父亲不可能变成别的样子。我就那样站着不知有多久,母亲哼着歌串门回来了,看到我狼狈的站在屋门口,她把我推进了自己的房间,并让我把自己的房门锁上,让我等父亲消了气再出来。
那个夜晚我听到母亲做好饭喊我出去吃饭,父亲阻止了她,他说,他用不着吃饭,抽烟就够了!听到父亲这样说,我便决定要饿死自己,我要让我的父亲后悔一辈子,什么爱和希望见鬼吧。在第二天早晨我习惯性的走进厨房做饭,想到自己竟然忘记自己要绝食了,当即给了自己一耳光。中午在学校里更是以没胃口为由拒绝与同学一起去食堂吃无饭,下午一回到家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听到我的母亲喊我吃饭,我说,不饿。我听到我的母亲让我的父亲喊我吃饭,父亲却扯着嗓子对我的房间喊道,饿死活该!那一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泪如泉涌,心想张志东,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非把自己饿死,让你愧疚一辈子!绝食第一天就这样顺利的读过了。第二天下午就饿得头昏眼花,在学校里连站着都感觉乏力,骑自行车回家左右摇晃,惹得孙丽华和小妖精一直笑我心事重重,魂不守舍。吴明则悄悄的问我,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搞小动作来着了?我气氛的说,滚一边去!晚上母亲照例喊我吃饭,我依旧没有开门,我听到父亲又扯着嗓子冲着我的房门喊道,饿的轻!第二天总算是艰难的度过了,我当晚睡去的时候饥肠骨卢的,心想明天最好不要醒来了。结果第三天我又醒来了,不禁有些大失所望,这说明我还要再次忍受饥饿的痛苦与折磨。后来我对大学的同学讲述这件事情时,不禁感叹道,如果上天再
第二十八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