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是只字未提,她一个岭南节度使的女儿,能以这样的身份葬在这种地方,也能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两个人收拾一番,准备第二天正式入斗。
出来之后,盛爻又恢复了采茶女的打扮,他们两个无凭无据,只说是来收茶的,茶园主居然也能信,可见这倒霉公主是不怎么出名。
虽然大部分时候,盛爻都是靠着先人赏赐养活两个人的,但是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也不得不和活人们打打交道,装作采茶女只不过是一场赚头不大的表演罢了。
以她收拾收拾还能见人的长相,又是个小姑娘,常年营养不良身子骨还挺瘦小,扮个可怜眨巴眨巴眼睛,街上的大叔大妈就不要命的给她塞钱,甚至有人义愤地报警,说老头子拐卖幼女。
她用一种极卑微也极坚韧的方式活着,在活人面前演戏,在死人面前抢劫,她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死是活,又或者,该死该活。
然而有钱又有闲的人才有资格讨论生命的意义,她只能顽强的活着,无暇顾及其他。
“等干完这一票,应该就够了,咱就安顿下来,你也像其他小姑娘一样,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该上学上学,该逛街逛街。”
“要是真有哪个小男生靠谱,你就领到老头子我面前,我看看那时候,身子骨还够不够出山给你攒一份嫁妆。不过,别找我这样的啊,自己过得不像个人样,连带着你活成个小妖怪。”
虽然这话听起来特别像临别赠言,然而老头子在把这话说给盛爻听的时候,盛爻小小的心,真的生出一种叫做向往的情绪来。
安顿,不用广厦千万,给我一间草庐也好啊。
带着这样的情绪,挖坑都挖的更加欢脱了呢。
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缓缓撤离地平线,血色的残阳也慢慢褪去光华,两座小山慢慢阴暗起来,像一张大嘴,吞噬一切贪婪的生物。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敲断了盗洞口的横木,试探着跳到了地上。
让老头子诧异的是,这居然不是他们预估的正殿,而是一条极窄极长的神道,两边的墙上有许多色彩鲜艳的壁画,随着他们带进来的空气慢慢黯淡下去。
唐朝的墓穴上多有龛,但是这个墓里龛的数量远超过一个公主的规格,老头子颓然觉得,这一票,可能有点吃不消了。
盛爻则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刚打开横木的时候,她就几乎被阴气吹得走不动路了,到现在,半是恐惧半是寒冷,她整个人抖成了一个筛子。
老头子把身上的尸玉摘下来递给盛爻,但这反而让盛爻更加恐惧,以前不管多吊诡的斗,老头子的护身尸玉都没离过手,而这一次……
当你心怀恐惧的时候,一定要相信旁边的人胆大包天,并且千万不要告诉他你的畏惧,否则,慌乱就会想病毒一样蔓延。
所以盛爻理智的选择接过尸玉,然后无比坚定的走上了以前常走的路——拿货赚钱,养家糊老爹。
据野史记载,昭和公主是在和亲途中暴病身亡的,墓穴建造的极为仓促,然而这个神道长的有些过分了,让人不解的是,路上居然还有祭祀的痕迹。
走过神道之后,阴森的感觉愈加严重了,常年在地下活动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直觉,而且,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壁画上的叙事诗逐渐走向了后现代主义,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扭曲缠绕着,妖冶而诡异。几条大蛇交缠在一起,衔尾而生,彼此交缠,又勾勒成一条长长的,无源的河。
战战兢兢的,两个人走过了成队的陶俑,这些做工上乘的东西都价值连城,但是完全不能流通,空守宝山,也是十分糟心的。
糟心总比吓人强,这俩人在墓里走到最后居然像是在逛博物馆一样,先前的警惕也都消弭了不少。
按理说陪葬的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当时公主带走的嫁妆,但是,那些东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俩人把整个墓走了一遍都没找到什么值钱的陪葬,连公主的墓志铭都没能找见。
于是俩人不得不走到放着棺椁的大殿里去,这大殿倒真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羊脂玉做的地板上细细密密的刻了很多字。
敢情情公主的墓志铭这么长,全当地板铺都够用,有钱真好,老头子慢慢感叹着走到了墓室中央,盛爻会意,在东南角点燃一支蜡烛,然后来到老头子身边,一起打开了外椁。
然后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撬开黄铜棺材,盛爻拿了一副玉带銙,老头子捡了一大串鎏金点翠簪子,又牵了一对粟特打的白玉耳环,就准备封棺离开。
顺利的好像祖师爷赏饭给这两个相依为命的穷人,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归乡一样,且不说他们二人,有没有乡这东西可归。
盛爻突然感觉身上的尸玉散发出了有些灼人的温度,周遭却越发的冷了。
她低头看那女尸,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女尸居然是个湿粽子。
她被保存的极为完好,肌肤吹弹可破,唇如丹砂,眉若点漆,睫毛分毫立现,云鬓高盘……
自然是极其好看的,然而湿粽子虽少,却也不是没有的。
这一个呢,没有穿敛服,血色的嫁衣服帖的穿在她身上,只是肚子上有些邋遢,好像衣服做大了很多,然后耷拉下来一样,极不合身的,倒像是生产之后,又穿上了当初的衣服一样。
而且,公主身上看似首饰的东西,有些吓人了。
这公主不知为何如此招人记恨,周身所有关节全被三寸长的铜钉钉死在棺材里,锁骨,琵琶骨,肋骨,盆骨,乃至大腿小腿都被锁链狠狠穿透,外面只露出一点点链子,剩下全被嫁衣和皮肉盖住。
传说以活人炼尸,将孕妇埋于阴眼附近,活活闷死之后,鬼婴会自行出生。
低等的以母体为食,不生不死,高等的,则可以聚集阴气,甚至灵智大开,却不能见到阳光。
难为公主还能睡的如此安详。
只注意了公主,他们没意识到,烛火摇曳,不知何时已然变作了青色,嫁衣的色彩不那么鲜艳了。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两人正要撤,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极突兀的,炸响,在大殿里。
蓦地,公主睁开了眼,整个眼珠还保持着下葬的时候琥珀一样的色彩和润度,然后,迅速暗淡并黑了下去。
随手甩下几条墨线,老头子拎起盛爻就开跑。
身后,叮里当啷的,女尸缓缓坐了起来。
然后就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类似子弹破空的声音,女尸挣脱了所有的铁钉,像是睡了很久,突然被惊醒一样。
一整噼里啪啦的声音,地上的白玉裂成无数碎块,跌落进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老头子拎着明显不知状况的盛爻在仅剩的白玉之间闪转腾挪,同时把这么多年攒的黑驴蹄子和黑狗血不要命的抛撒出去。
女尸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瘪了的肚子,然后在身边一阵翻找,随葬品扔了一地。
然后就是一声怒吼,她腾地站了起来,朝着这里唯二两个活物走过来。
女尸动作越来越快,可能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矫健的身姿。
“这公主什么来路啊,我的个乖乖!这哪是墓志铭啊,皇帝才能用的玉册她拿来当地板铺啊!”
离门口越近,白玉反而越少,宽度越来越大,他跳的也就越来越吃力,眼看女尸一开始行动不便拉开的优势都要消失殆尽,最后一块白玉却也要支撑不住了。
老头子死死地抱住盛爻,奋力一跳,才堪堪跳到门边。
盛爻被他扔了上去,他却只能抓住一小段边,差点掉下去。
喘息良久,才翻了上去。
“年纪大了,跑不动咯。”他气息还是有些不稳,刚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到现在被墓里肆虐的阴风一吹,倒是打了个哆嗦。
这么多年老头子不敢开大斗是有原因的——入墓必炸。
他倒是和大斗有着不解之缘,却从来没那么好命拿走什么东西。
其实这块地明面上看上去还是挺好的,除了那个缺德的礼官没给公主准备敛服,还葬偏了之外,再除了地下有暗河泄露气运之外。
额,可能还要除了,这个公主大概是活着被埋的,一方面为了固定,另一方面怕她尸变,用了黄铜的棺材,黄铜的钉子,还在墓志铭里加了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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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和亲的公主会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啊!
他低头检查盛爻,却发现这孩子可能在什么地方受了伤,流了很多血。
湿粽子不能见血气,尤其是童女的血气。
等老头子终于弄明白来源之后,一阵气结。
他这辈子没走过好运,却也是第一次体验一回,什么叫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千算万算,算不出他家捡来的听话小破孩今天来癸水啊。
哪本盗墓小说会把某舒宝当做盗墓必要装备啊?!
大概老头子以前也是个某站弹幕大佬吧,这么一会弹幕就已经飘了满脑袋,连带着女尸都只是站在对面,咯咯咯的从嗓子里不知道发出什么声音来。
他突然想对着女士嘲讽一波,你有能耐爬起来,你有能耐咬我啊。
一个优秀的恐怖场面需要优秀的配乐,于是刚刚那个号了一嗓子的熊孩子,又开始了它的表演。
嚎叫不听,且声嘶力竭,哀啭久绝。
女尸像是跳着一段舞,又像是借力一样,在玉册塌陷的地表准备前跳。
老头子拎起盛爻就跑。
恍惚中,他突然发现,这可能不是一个主墓,因为玉册下面,显然是另一个制式严谨的墓穴。
而且,他们来的位置还是和主墓眼有所差别的,但是如果这是一个塔的塔顶呢?
基座不断扩大延伸,在地底坐拥山南水北,地表享有山北水南,正好是阴阳交汇之处,轮回眼。
那周围会有阴尸守卫,自然也不奇怪了。
可是,这个墓的主人,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不记名的公主这么简单。
连守卫都要用活人炼尸,甚至用上如此阴毒的鬼胎之法。
这桩因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沾染的。
女尸到底算是刚生产过,有些虚弱,他们又选了最近的一条路直达盗洞,最后还是跑过了女尸。
外界生气太重,她不能承受,倒也算逃过一劫。
老头子出来的时候只顾着跑,却忘了身后的盛爻,好像从开始跑就没说过话。
反正孩子还没丢。
一回头,看见一双青紫的眼睛,活生生把他下了个半死。
原来那鬼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们出来了。
它不生不死,自然不惧外界。
他有一个辟邪的摸金符,倒是没什么怕的,本以为尸玉能保盛爻安全的,谁知道,竟然那鬼胎把盛爻当做了同类。
盛爻命格太轻,已经被死气熏晕了过去。
老头子不敢惊动那个鬼胎,小心翼翼的绕到他身后,摸出一张符刚想贴上去,天就亮了。
灿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把阴霾渐渐驱散,又是一派祥和。
然后鬼胎被惊动了,凄厉的惨叫一声,就咬在了盛爻手腕上,黑色的毒液瞬间侵入肺腑。
她又是被死气熏晕的,全无抵抗之力。
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者起于千年前亡佚于卷轴典籍之中的一段宫闱秘辛。
很多年之后,盛爻在东省拥挤的机场闪赚腾挪,走在和邦妮林语会合的路上,这时候她还是很遗憾,自己当时并不清醒,倒不是想躲避鬼胎的一咬,是想珍惜最后的一段能正面嘲讽老头子的日子。
在那之后将近两年,她都没再见过老头子,倒是和林语邦妮之间,命格枝缠蔓绕起来。
然后,平静的几年里,老头子不知所踪,何先生驾鹤西游,北城天街化为焦土,只剩她和邦妮,相依为命。
如果她是一株疯狂汲取阳光雨露生长的杂草,邦妮就是一株暗处的小花,你不知道她在努力,她却在能逼疯很多人的经历之下,成长为了一个优雅的神婆。
并且日渐开朗,在碰到林语之后,还掌握了撒泼这项技能。
这是个好事,盛爻想。
然而她没想过,有一天,邦妮会用这样无助的声音,打给她一个求救的电话。
于是她飞快的挤出了人群,爬上了飞机。
(一)贪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