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个电话之前,邦妮刚刚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
那个中年女人差点被生活逼上绝路,还好,她来到了邦妮这,而不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去见她过世多年的母亲。
但邦妮因为这场一个小时的相聚身心俱疲,不过,看到那个女人整个人活了起来的样子,她也很开心。
简单整理了店里的器具,她把门上的牌子换成了休息,然后点亮了店里所有的灯,萦绕在这间略有些杂乱的小店里的神秘氛围一扫而空,从吉普赛人的祭坛变成了话剧团的后台。
她拿出一些薰衣草放在香炉里点上,靠坐在她那个大得有些过分的椅子上,这椅子平时会让她看上去神秘而威严,现在却只能让这屋子显得更加空旷。
她在薰衣草的氛围中昏昏欲睡,突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以前也会有生意这样好的一天,虽然不多,但不至于让她如此疲倦。
当然,那个时候的何邦妮还用着自己何欢的本名,穿着超短裤和假阿迪的运动鞋,唯一让她像个灵媒的装束是那件浅灰色的卫衣,但搭配起来她似乎更适合去跳街舞。
那是她灵力鼎盛的时期,也是她无人问津的时期。
何邦妮是南城最好的灵媒,何欢是嘉怡广告公司最差的文员。
何欢拼进全身的力气也没能看穿那年的高考题,还差点被雷劈,好不容易上了个一本还不是985和211。报志愿的时候她身边就只剩一个不靠谱的盛爻,俩人合计着似乎计算机比较赚钱,于是奔着这个带了科技的大学学了计算机。
然而,建筑科技大学,是建筑的科技,不是建筑和科技。
正如医者难自医,灵媒何欢,从没预料到她不靠谱的人生还能经历这样的一段波折。她的大学搞不成低不就,除了在毕业之后让她的工作处处碰壁之外,没给她带来半分好处。
努力地想摆脱着一些东西,却发现束缚有时候是安逸滋长的最好温床。
到最后,她不得已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勉强算是和专业对口吧,拿到第一个月和着血泪的工资,她就把她的过往,统统埋葬起来,只剩下一个名字,还和过去有些关联。
盛爻呢?盛爻为了成全邦妮的命格,成功的填岔了一整张答题卡,背着小包,重谋出路去了。
反正她那不靠谱的老爹从来不指望盛爻有啥成就,盛爻小朋友不仅没有饿死,还成功的长成了一个美女这件事情,一直让老爹啧啧称奇。毕竟这么多年,盛爻拉扯着两个人,获得很不容易。
然而老头子能把自己弄丢,这件事充满了玄学和阴谋论的色彩了。
虽然他为了证明自己一切安好,一直坚持给盛爻和何欢寄“生活费”,但是盛爻觉得,这些东西,还是不寄为好。
每次收到快递的短信说,“您好,取货码为xxxx,请在某时某刻去某快递点取件”,她都觉得肝颤。
什么唐朝的陶俑啊,北宋的瓷器啦,这都是小意思,虽然陶俑不能整个出手,拍成片也能在黑市上晃一圈了,不至于被抓起来。
然而你把兵马俑手里的兵器寄过来,那就是想让你家闺女折在局子里啊。
为了制止老头子这种坑闺女的行为,兼之老头子半失踪已经很久,盛爻干脆在那张三本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背着小包,消失在了林海雪原。
盛爻一去不复返,何欢四载空悠悠。
到真应了外祖给她批的命格。
何欢出生时,父亲在去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母亲只来得及喂她一口奶水,就撒手人寰了。两位太爷爷本来身体康健,突然便走了,爷爷奶奶也大病不起。
只有外祖,仗着当年从万人坑利爬出来带着的戾气,逃过一劫。
这样惊天动地的架势自然让两边的族老震惊,何欢父家母家具是术算世家,虽然本就因泄露天机有些因果,可也不至于这般报应。
两厢合计下来,最后决定让她命硬的外祖替她批了命格。
为了这个,还出动族老,把她外祖开除了陈家宗籍。
老人家为了陈家奔忙半生,在战争年代,陈家避世的,流亡的,散落在世界各地,人丁凋敝的不成样子,到最后是他把各地的宗亲聚集在一处,又一起撑着,熬过了众所周知的那十年。
老爷子为了避开亲缘淡薄的命,一生不曾开过一卦,结果还是克死了四个老婆。好歹老来得女,给他留下何欢她娘。
然而老爷子命太硬,从万人坑里爬出来,又能带着一大家子人,在那十年的折磨下挺过来,何欢娘身子骨就差的出奇,这才一口奶水,就回归九霄了。
忙活了一辈子,落得个开除宗籍的下场。
老人家年轻是的冲劲和闯劲还在,但看见何欢那张和她娘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竟然也全都忍了下来。
饶是命硬如此,老爷子批完卦也短了十年寿数。
当真是一个“大凶之人,六亲孤绝”的命格。
还不足月的何欢就被她外祖带离了何家,也并未回陈家。
他已不是宗族中人,稍微骗骗命运,倒是可以勉强把何欢拉扯大的。
倒是可怜何欢她爹,刚没了妻子,连女儿一面都没见到。
当年这也是个家里的叛逆,扛着枪上过前线,也不顾族老,娶了何欢她娘
卦师一脉不通亲,结姻必有祸害。
等他从医院出来,发现自己落了个妻离女散的下场,自然是不肯罢休的。
然而何欢身上带了避天机的东西,又不在族谱上,任他如何去找,却也是找不到的。
这个叛逆折腾了一辈子,到最后居然安下心来抄起了佛经,旁人都说,这是打击太大。准备避世了。
于是,在祸患何欢三周岁之前,除了外公“陈先生”,哪个亲人都未曾见过,身上也只有一般卦师的灵力,好像资质平平。
直到她满三周岁前几天,被陈先生带回何家。
归宗,入族谱。
她大概就不应该出现在家里,那些所谓夫人小姐,先生少爷,即使到现在她都能记起他们的脸。
倒不是因为深厚的亲情,是她看到的,他们眼中对她的感情。
何欢第一次知道,人心能复杂如斯。
极少数人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中染上的是欢喜,大多是恐惧和憎恶,嫌弃已经是很轻微的程度了。
然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脉相连的人,原来她也有两大家族,开枝散叶,还同气连枝,连带着无数外门弟子。
可是,这些人,平日散落各处,这次却天南海北的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她的生日,为了她得到一个名字,何欢多少还是欢愉的。
家里人人都在谈论族长们的决定,关于“天地卦师”的诞生。
那个称号,小何欢不懂,只是那是唯一一个,大家用纯粹的羡慕和喜悦说出的词,她便牢牢的记住了,当然,后来的她,宁愿永远不要和这四个字沾上关系。
何欢只在那时候见过父亲一面,那个明明身在壮年却老的不成样子的男人,他看着她的时候,眼中只有愧疚和爱惜,再无其他。
甚至全世界都不敢和她有所接触的时候,他“大不违”地,偷偷抱着她,带她在老宅里乱晃,带她去集市,去划船,甚至,他允许她叫他爸爸。
她至今还记得,爸爸给她买的那笼包子,热烈而鲜香,连灵魂都被烫的熨帖无比。
她那个时候是真的开心,只是一个“何先生”让她叫爸爸而已,她都觉得这个带着冷意的温情世界开始解冻了,而且,他脸上的笑意做不得假的,她叫一声,他就会笑上好久。
何欢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天的功夫,爸爸的背已然佝偻的不成样子,而且到后来不住的咳嗽,但她本能的觉得,爸爸非常高兴。
那天一整天,一股清淡的檀香一直温温热热的萦绕在何欢鼻尖,直绕到她心里去。
她从此爱上了这股寡淡的气味,连带着那种温热的感觉,都钻到心里去。
早上五十岁晚上九十岁,爸爸带着小合欢回了老宅。
他抱着她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却还是紧紧的抱着她,生怕摔着她。
晚上他给何欢讲故事,他说自己当了半辈子兵,上过战场,戾气也重,就是命格太轻,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遇到何欢她娘上了,居然没想着分给何欢一点。
他说他这三年一直在想何欢,想的都要发疯了也找不到。
想,就是抱着何欢的时候特别开心,但是他怎么都抱不到何欢。
“何欢,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是一种花,一种特别好的花,可以免除怨愤呢。”
“我的小欢欢啊,这辈子都不要怨愤,要记得,你是来帮别人免除怨愤的,千万,不要积怨。”
“明天想去哪呢?游乐园好不好?摩天轮和旋转木马都是你妈妈最喜欢的呢。”
“说到你妈妈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就像江南的山水一样温柔呢。”
“爱你啊,她当然爱你,比爸爸还爱你呢。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见过她发一次火,他们让她不要生这个孩子,她当时就拿了把刀横在脖子上,说谁敢动她的孩子,她就……”
“你知道吗,爸爸在庙里抄了三年的经,一时一刻不敢耽误的抄经。他们都笑我,说我避世,说我怕死,怕被自己女儿克死。”
“真是笑话,那是我自己的女儿啊,我有啥好怕的?就算真为你死了,我也乐意。”
“我拎起枪就想打他们,可是打他们还浪费时间,就算了。”
“为什么抄经呢?爸爸抄经是为了你啊,以后要是我真的不能陪你走下去,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啊。”
“我抄了八万一千本金刚经,就是想着,佛祖能不能开开眼,好歹让我多陪何欢一会,再不济,给我的小何欢一个搭伴的人,就算不是我,也别让你一个人走完啊。”
“可是爸爸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欢儿不怕,爸爸到时候,在天上陪着你呢。”
此后经年,邦妮疯狂收集檀木,就是此后所有檀木,都没有那种温热的香气。
何欢不信佛,因为佛祖都不能开开眼,成全一个半辈子拿枪不拿笔的人。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用了很久才把热的何欢和冷的紫檀分开。
盛装打扮的木偶粉墨登场,说是回家,其实,家早就不在了。
何欢还没做好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就被迫接受了一场殉葬。
全家人都以为天地卦师只需要一场典礼而已,愉快地接受了大长老的禁制。
自此,天下第一大派,何家堡,似乎又能更进一层了吧。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还能往哪里精进。
何欢的名字呗写进了族谱,对着宗祠三叩首。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毫无预警地砸了下来,道行高深的尚能抵挡,弱一点的,当场便化作了飞灰。
然而大长老的禁制让他们哪也去不了,只能一同帮何欢顶着天劫。
怎么可能全都是自愿的呢?
何欢,不要看,不要听,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往外跑,跑啊!
外祖想要咆哮,然而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天雷勾地火,业火无根而生,焚天灭地,来自忘川深处的哀嚎和诅咒,充斥在祖祠之前。
那些刚刚还温热鲜活的生命,就为了一个可笑的称号,在一场大火中化为飞灰。
大长老说,这是她的洗礼。
他板着她的头,强迫她看着那些人在火海中哀嚎咆哮。
然后,他生生用手剜开了自己的心脏,冰冷的血,从头到脚,泼了何欢一身。
然而他一直撑到天劫过去,才将将死去,天地之间,只有何欢和她身后的外祖。
何家堡像是联军洗劫过得的园林,好歹积年的法阵和禁制没让它化为虚无。
连带着应邀观礼的所有陈家人。
大长老一死,外祖身上的禁制也解了,外祖把和何欢死死的抱在怀里,拼命地想合上她的眼睛。
何欢的眼睛闭不上了,那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黑色的血泪成行地流了下来。
像一条鱼一样,何欢挣脱了外祖,游进了火场,跑到后头的灵堂,扛了何先生出来,然后昏死在外公怀里。
连裹尸的白布都毫发未损,何欢一身燎泡。
然后何欢的噩梦就开始了,她的灵力难以控制的飞速增长,无数知识涌入她的脑海,连带着悲伤都被挤得无处安放,想看见的不想看见的都不受她的控制。
如果不是离开北城天街前,和老神棍聊了三天,可能她早已是另一副模样。
而且绝不会比现在要好。
外祖很努力地硬撑到何欢的十六岁,早慧注定了她在同龄人中的悲哀与无处倾诉。最终还是没能撑到何欢给自己找个靠谱的人家。
临走之前,老人家很努力地告诉何欢,虽然她是大凶的命格,却也不是不可破的。
只是,她须得遇着一人,那人要有极重的命格,还要有亡命徒的狠戾,掌无数人的生死。
他还得能为她,与天地为敌。
何欢已经和人群格格不入太久,她跳了很多级,也没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直到那天在教室看到盛爻,才断绝了直接去高考的念头,安安静静地,当个发育不足但智商超龄的少女。
所以对于这样一段感情,她完全没有花季少女的向往,只是留下了更加微漠的悲凉。
她的爱情吗?早已死去多年了吧。
断了线的风筝,除了被丢弃,就只能静静等待
最后,老人奄奄一息的,对何欢说,“叫我一声外祖吧。”
何欢哭了。
不受控制的灵力,让她过早的习惯于悲欢离合,人事的轮转不过是几十年的一场大梦,甚至唯物论的知识,还告诉她人究竟是来源于土壤的哪个部分,最终又将归结于土壤的那个居所。
但没有人告诉她怎样处理感情。
哽咽着,她应了老人的要求。
久违了的那种剜心剥骨的痛楚又蔓延在她的四肢百骸,她突然感觉自己周遭所有的空气都被挤走了,连带着她支撑自己爬起来的力气。
从北城天街回来之后,她把很多东西都死死封存起来,直到这一刻,才被冲破了封印,像是一场狂风暴雨,席卷她的脑海。
不过还好,从天而降的密密麻麻的雷暴来了,让她彻底失去了意识,然后,有什么东西像是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却难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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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何欢[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