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眷顾的国度,也掩藏着罪恶的魔窟。
昂山廷很快发现,无论身处何方,弱肉强食的法则丝毫没有改变,只是方式体面了很多,大多数时候他们不直接用枪。
他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没有任何谋生手段。浪荡在鱼龙混杂之所,背负太阳的炙烤,身上带有来历不明的血迹。他从橱窗玻璃里看见自己样子,面庞黝黑消瘦,衣裳破旧成褴褛,总散发着一股像什么东西腐烂后的味道。
蝼蚁一样卑贱的生命,想要活下去,自然要靠很多不入流的手段。
一个多月以后,他混进流浪少年组成的帮派,里面年纪最小的只有六岁。健全的孩子很少,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被剁掉手指。肢体的残缺让他们愈发凶狠,几句言语不和也值得拼命干上一架。昂山廷刚加入的时候,挨打是家常便饭,每天都鼻青脸肿。很快便积累出经验,扛得住暴揍,知道靠灵活的技巧而不是力量取胜。
他还无法带来收入,只能分到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残羹。饥饿和炎热,成为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
吴丝桐心酸叹息,抚过他左肩一块形状奇怪的疤,痕迹很淡了,还是依稀可见。
“……是刀割的吗?”
他漫不经心答:“硫酸。”
身体是记忆的地图,让所有不堪和耻辱都有迹可循。他的恢复力很好,许多旧疤都已愈合冉褪。肉眼难以分辨,心却记得。
她瑟缩一下,忍不住打个寒战,冷气开得太足。
昂山廷扯过被单盖在她身上,“别感冒。”他厌恶炎热,养成习惯总把室内温度调到最低。即使盛夏三伏,在实验室里也穿着衬衣和薄线衫。
顺利偷到第一个钱包的那晚,昂山廷没有再挨打,得到了比平时更多两倍的食物。
这是眼下唯一能养活自己的方式。他适应得比别的孩子都快,每天都耐心十足地在太阳底下蹲守好几个小时,从路人身上摘取所有能用来换钱的东西。除了钱包,有时候是手表、项链、皮带,最不济连墨镜也可以。
昂山廷动作十分迅速,从未有过差错。因为一旦失手,代价超乎想象。
当地盗窃泛滥,人们对小偷恨之入骨,警察也管不过来。不小心被捉住,大部分会私刑处置,活活打死的也有。
他积累出一套经验,专挑那些看起来臃肿迟钝的目标,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妇女,得手率比较高。
但这种合适的肥羊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冒险。一整天毫无所获,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那天傍晚,他盯上一辆风尘仆仆的大篷车。
车身用灰扑扑的帆布盖严实,裸露出的木板却用鲜艳涂料画满图案,装饰十分华丽,四角挂了白铜雕花铃铛。
篷车停在路边休息,几个成年男子结伴到小摊上吃饭,神情疲惫兴奋,一直在低声交谈。其中两个看容貌是双胞胎兄弟,都用白色布巾裹着头,穿传统长袍,圆领襟上缀有暗绿织锦。
他们要了很多食物,很快摆满一桌子。
昂山廷隔着一条街仔细观察,判断这些举止豪放的汉子都是外乡人,或许只是短暂路过。
二十分钟后,他沿着墙角潜过去,借高大的篷车遮挡视线,试着撬开车厢上的锁。
那锁有点复杂,又沉又大,比预料中花了更长时间。铁链应声而落的瞬间,突然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悄无声息揪住脖子。
整个人被悬空提起,摁在车板上,勒得呼吸困难。来人很有经验,为防止他伤人,将挥舞的手反拧在身后。从早到晚没吃过东西,他饿得头晕眼花,力气逐渐衰微。以为自己即将失去这只手掌,甚或整条手臂。
昂山廷心灰意冷,咬牙沉默地挣扎,全程没有喊叫。呼救毫无用处,惊动了街上其他行人,只会引来更多殴打。
奇怪的是,那男人没有更进一步动作。只是看了看落在地上被拆开的锁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肚子饿,我只想吃饭。我可以为你们工作。”
男人长了满脸大胡子,笑起来咧开一口白牙,说:“你会干什么?”
他答不上来,只能把刚才的话用英文又重复一遍。
通常不会有人对小偷的来历感兴趣,扒手少年团里有数不胜数的悲惨身世,随便拎出一两件,足以拼凑出惹人落泪的故事。
昂山廷的每根手指都异常灵巧,这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大篷车的主人是一对兄弟,缅甸传统木偶戏艺人。这个名叫“胡子兄弟”的剧团很有名,从仰光到曼德勒,再到蒲甘,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曼德勒是缅甸木偶戏的发源之乡,出现过很多表演大师,胡子兄弟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剧团之一。他们收留了昂山廷,教他操作木偶,平日还要包揽所有杂活。没有工钱,只管食宿。
双胞胎中的哥哥告诉他,他们原本还有一个徒弟,可惜在跋涉途中染病不治。现在人手不够,才破例让他加入。
这当然是天大的幸运。
一群浪迹天涯的手艺人,骨子里随遇而安。他们举止粗放,一有空闲就聚在一起拉琴唱跳。无论晴雨,浑身都散发自由快活的气息。
跟着大篷车居无定所地漂泊,反而成了昂山廷最安宁的日子。还在长身体的少年,食量大得惊人。芭蕉叶盛着白米饭,直接用手抓着吃,能吃三大份。他识字,脑子也机灵,懂得看眼色高低,渐渐地很讨大伙儿喜欢。从第一天起,昂山廷就严格遵守兄弟俩立下规矩:绝不偷窃观众的财物。
悬丝木偶也叫线偶,每个约有2英尺高,最多的有60根牵线。表演时,木偶的头颈、眼睛、下颌、包括手脚趾等关节,都要求灵活摆动,互相配合做出各种姿态和动作。
纤细透明的丝线,将灵魂注入到原本僵硬失魂的木偶身上,陡然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古老的艺术令人着迷,昂山廷从最简单的十三根线木偶开始学起,很快掌握了提、拔、勾、挑、扭、抡、闪、摇等技巧。
传统木偶戏源自十一世纪,向来有“戏剧源出于木偶”之说,连真人表演也要借鉴木偶的独特风格。在古缅甸时期,只有木偶戏才能搭高台演出,因此又称“高戏”。内容相对比较简单,无非神仙、妖怪、动物和帝王将相。用木偶来演绎古代传说,主要以跌宕多姿的动作吸引观众。
木偶戏没有文本,只靠口授相传,需要极强的记忆力。昂山廷念过书,学戏的时候领悟极快,没多久就可以登台辅助表演。
入夜后的小院,凉风消解了潮湿闷热的暑气。那是他记忆里的粉墨盛宴——由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拉开帷幕,布景绘制了浓艳的宫殿、树林和山峦。金碧辉煌的舞台背后,表演者抖动手中的木架,演绎穿越时空的古老神话。
在他灵活的手指操控下,穿上华丽戏服的木偶,被一节一节注入生命,有了悲欢喜怒。或唱或跳、或吟或舞,举手投足间的神情姿态,充满别致风情。
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如潮水涌动,一整晚表演下来,汗流浃背,仍忘我痴迷。
他迷恋这个主宰人偶命运的过程。狂欢激荡背后,有种宿命的悲怆。
下半夜收工,其他人都聚在一起喝酒谈笑。昂山廷年纪太小,对那些男人的话题不感兴趣,总是独自钻入篷车整理道具。生动精致的木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会对它们说话,倾吐心事。这些木偶是剧团最宝贵的财富,最小的也价值数十美金。连身上穿的戏服,也是手工艺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缀满闪亮的银片和宝石。
昂山廷最钟爱其中一个穿石榴红裹裙的女孩子,认为它长得像姐姐。每当表演时用到这只人偶,就想起童年的承诺。他曾答应纳
第二十六折戏 狐狸的慈悲[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