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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折戏 孤帆一叶问船桨[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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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静默与长久忍耐,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是什么。只反复说一句:“我不要钱。我留下来,他们会杀了我。”
      沈立知恩图报,不喜亏欠人情。为了把他带回美国,又改变原计划在仰光多留了小半个月,办完各种领养的繁琐手续。好在昂山廷无亲无故,过程尚算顺利。
      水上旅馆的房间,像一艘载满秘密的航船,在熹光中载沉载浮。雨水落在河面,交汇出寂静的喧哗。黑暗刺激的华丽冒险,在吴丝桐的叹息中落幕。
      如同所有善恶有报的童话那样,昂山廷的回忆也进入看似圆满的尾声。
      这场豪赌押上性命,得到超乎预期的丰厚报偿。单枪匹马闯入虎穴的少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命运被粗暴斩断,又畸形地嫁接到完全意想不到的枝桠上,继续扭曲生长。
      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并非易事。
      所有佣人都在背后议论,他们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男孩。沉默孤僻,又干又瘦,总是过分警觉。皮肤看起来脏兮兮,眼神直接又阴森,整天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开口就带着令人发笑的口音,无论中文还是英文都说得荒腔走板。
      沈立发妻早亡,前后经历两段婚姻,令同父异母的一双儿女关系不睦。鲜花着锦的大家族,像一座稳固、华美而势利的堡垒。表面风光无限,许多事仍得靠自己想法子解决。
      他刚被带回美国第三天,沈顾北见过这少年一次,对他的身世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再次郑重地道谢。长者态度和蔼从容,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一岁的落魄少年,也丝毫不拿架子。但从那以后,他们几乎再没有见过面。老人一辈子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精准通透。昂山廷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长期生长在阴暗之地的植物,总是本能地回避光亮。
      城堡一样华丽的山庄别墅,地下亦有三层,房间多得数不过来。昂山廷被安置在其中一个小套间,按男孩的喜好装饰成水手风格,主色调是清爽的蓝和白,配有宽敞明亮的保姆房。小厨房、书房和储藏室一应俱全。
      沈望的养母对这个异国孤儿态度客气冷淡。她不喜欢小孩子,连对唯一的亲生女儿沈妙吉也缺乏耐心。诚然这是个非常美丽,气质温和高贵的女人,表达不满最激烈的方式也只是皱皱眉。
      沈夫人热衷于珠宝华服和沙龙宴会,读过很多书,也懂得鉴赏艺术品,但仿佛没有真正持久的兴趣。唯一的工作是打扮得一丝不苟,跟一群同样自由快活的贵妇名媛寻欢作乐。她每年都给慈善基金会捐出大笔款项,对身边钝重真实的苦难却缺乏感知。
      昂山廷唯一的优点是头脑聪明且愿意倾听。闭上嘴巴,打开耳朵,观察旁人的需求,然后尽量满足。他知道这已经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所以从无抱怨。
      他身体强壮,很少生病。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东西仿佛不知饱足。内心强烈的不安全感,也让昂山廷养成糟糕的习惯,喜欢在各种意想不到犄角旮旯藏起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曾用一把自制弹弓打伤了厨房的帮佣,只因为对方发现他半夜摸到储藏冷库偷吃食物。
      沈望的养母把他丢给一个印度保姆Ruchika(鲁绮卡),大概觉得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比较接近,更方便照料。那保姆的丈夫来自东南亚,在花园里做园丁。
      为了不惹女主人不快,Ruchika尽可能地不让昂山廷出现在沈家人面前。她长年吃纯素,肉蛋奶和蜂蜜之类坚决不碰,给少年烹制的食物也严格遵循这一原则。鹰嘴豆饭是最常见的主食,会加味道浓重的咖喱。
      昂山廷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每天吃草还能胖得气喘吁吁,说话嗓门中气十足。除了这个黝黑壮硕的中年妇人和她脾气暴躁的丈夫,他不曾跟任何人亲近过。
      这种孤独他早已习惯,起码不用再为生存焦头烂额。朝不保夕的过去留下太多阴影,眼前的安稳富裕显得不大真实。他不需要每天睁眼就操心去哪里弄钱,也不需要在梦里时刻警惕是否会被一刀割断喉咙。除了跟家庭教师学习语言,几乎无事可做。唯一的消遣,是偷偷拿厨刀解剖庭院里捉来的青蛙、野兔和鼹鼠。做这件事能让他郁躁的内心重获平静,丝毫不觉残忍。
      尽管已经很小心,古怪的爱好还是带来非议。昂山廷把肢解掉的动物骨骼完整剔出,用钉子、胶水和透明鱼线固定,制成标本保存,在床头摆了满满一排。有一次忘了锁门,沈妙吉出于好奇溜进房间,被吓得大哭不止,最后还是沈望解的围。他不舍得丢弃心爱之物,便把这些白骨锁进床底的硬木箱,偶尔拿出来看看。
      在被沈立收养之前,昂山廷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种大烟的农民、货车司机、江湖艺人、乞丐、骗子、罪犯和赌棍。没有人教给他礼仪和教养,粗鲁的举止总是惹出笑话。
      沈顾北骨子里是老式家长,将中国的许多古礼习俗保留延续,家风儒雅低调。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和学习这些人的言行,一点点洗去往事留下的污垢。
      沈立工作繁忙,总是满世界飞来飞去,谈生意、会议和应酬把时间全部排满,大多数时候也带着沈望一起。昂山廷只是他出于恻隐之心留在身边抚养的陌生孤儿,担心这孩子当真被黑帮寻仇死于非命。给他提供教育,包揽衣食住行一切所需,报恩亦算仁至义尽,全当做慈善。
      沈家家大业大,多养个闲人就像后院多摆了盆花,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善待,跟捡回来一条流浪狗区别不大。但也就仅此而已,所谓“养子”不过名义上好听。
      等他再长大一点,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留在沈家帮佣。他已改换国籍,若能顺利念完随便一所大学,或许可以出去另寻工作,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昂山廷心里清楚,沈家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毫无期许。沈立的亲生儿女,自幼按淑女和绅士的标准培养,在很年轻的时候,身上就带有一股彬彬有礼的沉暮之气。即使穿上同样的衣裳,他们也永远成不了同一种人。
      想要让未来步入正确的轨道,他必须拥有比一条流浪狗更高的价值,更出色的能力。
      昂山廷在缅甸生活过很长时间,英文基础尚可,只是发音不标准,很多词句能听懂却不会写。经过一段时间刻苦补习,他的语言天赋展露无遗,很快就能同时用两种语言流畅地交谈。为了赶上沈家兄妹的进度,需要付出比寻常人更多的精力和意志。这是必经之路,凡事皆有代价。
      因为绑架事件,沈望的课程里多了一项自由搏击,昂山廷主动提出想要一起练习。
      很快他就郁闷地发现,陪练不是那么好当,这玩意儿的艰难程度超乎想象。
      最直接的麻烦就是,Ruchika给他做的那些素食,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体能。吃掉再大量的蔬菜和豆类,饱得喝水都费劲,也抵不上一块煎牛排能补充的热量。即使只是坐着读书,他也会很快就感到饥饿,更何况还要进行这种消耗剧烈的运动
      理智上昂山廷能明白,没有人在故意苛待他。Ruchika自己也这样吃,各色蔬果花式烹煮绝不重样。而“考虑周全”的沈夫人,只是对宗教信仰和饮食习惯怀有一种天真肤浅的刻板印象。大概她不知道缅甸的和尚也能喝酒吃肉,且无暇关注这种琐碎。
      于是将错就错,吃饭反倒成了困扰昂山廷很长时间的一个尴尬问题。说了矫情,不说憋屈。寄人篱下总有很多顾虑,怎么好让沈夫人难堪呢?他自认为已经是个男人了,吃饱肚子这种事,要自己解决,虽然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方法。
      某个寂静午夜,他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摸到大厨房。地下二层所有空间都是厨房和食品储藏间,有宽阔整洁的操作台和长餐桌,佣人们在这里用餐。储备之丰富,足以随时举办一场小型宴会。
      大小冷柜里的食物经过初步清洗,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其中一个专门用来放沈妙吉的零食和冷饮。他从不去碰那些需要二次制作的东西,径直打开步入式冷库钻进去。
      有双晶亮的眼睛藏在壁橱阴影里,观望着昂山廷的一举一动,他却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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