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天下午就搬出酒店,欢喜住进清水寺附近的一所独栋町屋。两层的旧式房屋,还延续了仿长安建都的方正格局。不大的坪庭布置独具匠心,以种类繁多的苔藓代替了枯山水的白砂,也称为苔庭。
这是他给她的安排,如同给飘摇的种子一块暂时的栖息之地,但无法扎根生长,完全前途不明。
沈望把全屋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又拿出一张卡放在桌面,若无其事推到她面前。
欢喜看着那张卡,微微蹙眉,神情有点复杂。
他无疑是在主动承当,试图解决她生活里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然而脱离种种人际、现实之外的困扰,他们的感情找不到一个可以实际安放的空间。
用他的钱,住在他提供的居所,对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掌控,这种状态是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也没有心理准备。
见她犹豫,沈望温声解释:“我只是想照顾你。”
欢喜咬唇半晌,还是选择拒绝:“我知道,可我不需要这个——”
“还犟。”他突然把她裹入怀中,低俯下来的面容如此逼近而真实,“不是说再也不想和我分开?人都是我的,不肯用我的东西?”
拥抱紧实热切,散发体温的衬衫领口有熟悉的气息。雨水敲打木楼板,似一个乍暖还寒的梦境。她挣不开,呼吸有点喘,“我要留在这儿多久?”
“我也不知道。”他坦白地说,“你要给我时间,处理好一些问题。有什么事及时联系,如果电话打不通就找左秘书。定期去医院做复查,休养身体,不需要考虑别的。”
欢喜只好妥协,生平头一次学着接受男人给予的东西,她的男人。
司机已等了很久,他不让她送去机场,两人在雨夜里告别。
沈望迟迟不肯动身,左一鸣不好催促,在旁婉转地提醒,“雨天路滑,可能会堵车。”
她抬眼看他,勉强笑笑,“走吧,晚点了不好。”
“我会来看你。”沈望还想说什么,又怕再耽搁真的来不及。走几步就回头看,隔着青灰雨幕,欢喜撑伞孤零零站在一丛翠竹旁,风吹起衣裳,有种遗世出尘的味道。青石灯笼发出微光,是萧瑟中唯一的暖意。
他从车窗里摆手让她回去,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尾灯的最后一点光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踏上潮湿的回廊。
两天后,欢喜收到来自沈望的电子邮件,里面是一段只有两分多钟的视频。她终于看到郭碧漪,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身体比纸片还单薄。戴着氧气罩,眼皮很久才轻微颤动一下。
右下角的录制日期,显示是沈望回上海的那天。这种小改动,只需要简单的技术处理就可以做到。
她太信任他,从来没怀疑过。
沈望觉得自己正放任自己滑入危机四伏的沼泽,越挣扎陷落越深。只要撒了一个谎,就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圆下去。
这所房子里独自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欢喜没有睡在卧室,抱着被子躺在一楼榻榻米上听了整夜的雨。
入冬了,气候一天天变冷。町屋外观老旧,内部却改造得相当精美舒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暖温度很高,不过她更中意在木廊前烧茶炉。大雪纷飞时,亲手烤热乎乎的年糕和红薯,会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在乡下度过的日子。
京都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保持千年以上都城。从平安时代起延续的唐代风格建筑,可以感受到辉煌与古朴相映的盛唐遗风。再没有哪座城市像它一样,拥有如此多的幽静古刹和神社。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就是交通不大方便。欢喜也很少出门,除了去医院做定期康复,基本都待在家。从头开始学习一门陌生语言不是易事,语法、单词背得天昏地暗。日语里确实有很多汉字,片假名的笔画看起来都似曾相识,但意思完全不同。
然而这是沈望从小就熟悉的语言,他曾在日本留学生活多年,对东瀛文化了解颇深,也保留了很多细小的生活习惯。渴望更懂得他,贴近他所思所想的每一处细微,成了她最大的动力。怀着这样深切的思念,欢喜沉下心一头扎进晦涩难解的书本里。和歌俳句那么美,希望有一天可以念给他听。
因为她的再三坚持,沈望勉强答应不再请全天看护。
欢喜一个人住,日常起居都自己打理。很想重新回到缂丝机前,但手腕力量还是很难控制,拿起竹拨就发颤。
客居于此,只感到庭院深深的?骷拧
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变得很遥远,像隔河而望,只剩影绰绰的轮廓。她主动给绿萝打过几次电话,她们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彼此。绿萝除了哭就是道歉,欢喜努力想化解这种隔阂,却生怕说错了话让对方伤心。
亲如姐妹的挚交,真的被证实了血缘,反而再也回不到从前。原来世上真的有最近的距离。或许人长大了,总会踏上各自的人生路途,难免渐行渐远。
日语老师纱希一?每天上午到访,文史语言的学习大约持续三个小时。午间小憩过后,还有插花、茶艺、围棋等课程,时间被安排得滴水不漏。
行过正式的拜师礼后,欢喜尊称她为纱希先生。后来才知道,一?的意思是“一朵花”,いちか。
小年过后,大雪纷扬下足三日,第四天才放晴。
苔庭中的雪积出很厚了,她天没亮就起身拿簸箕扫雪,把四米多长的青石小路清理出来,以免老师滑倒。
一直忙到九点,才坐在木廊边晒太阳。抱着膝头看碧空如洗,偶有鸟群振翅飞过。
纱希的木屐踩在石板路面,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见欢喜背靠廊柱抱着手炉暖手,笑吟道:“庭扫きて雪を忘るる帚かな。”是松尾芭蕉的俳句。【译文:扫庭抱帚忘雪。】
欢喜偏着脑袋想了想,便应一句小林一茶:“唯我在此,唯我在此,雪落下。”
小桌上已备好玉露茶和一碟手作的玉延蜜豆饼,师生对坐阶前。
纱希对礼节甚为看重,上课时不着常服,这日穿一件白鸟暗纹的夹棉和服,较深的绀色,也叫“佛头青”。五十多岁年纪,身姿如鹤挺拔优雅,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挽成髻。
她是个温和到没有一点脾气的女子,写一手极挥洒的空海书道,举手投足间的清华气度,显然不是一夕养成。
欢喜惊讶地发现,写出这么漂亮毛笔字的手,右小指缺损了一厘米多的一截。无暇美玉硬生生折损,亦有触目惊心的残缺之美。
那是她自己切掉的,送给曾经的情人作为绝交礼物。纱希很少谈论往事,但对自己的来历并不遮掩。京都西郊有片潮湿的枫树竹林,一座清幽草庵名叫?王寺,纱希栖身于此,带发出家已近二十载。
除了读诗授课,她也会讲一些古籍上的逸闻传说。“?王”是平安时代的舞姬,深受平清盛宠爱。情浓之初,平清盛对她爱如掌珠,不惜金银财宝只为博美人一笑。【平清盛:平安时代末期著名武士。】
红颜未老恩先绝,从来都不新鲜。另一位宠姬出现,?王的宫殿逐渐沦为冷宫。她去意坚决,携母亲和妹妹一起逃出将军城,到?王寺剃度出家为尼,成为寺院的第一代庵主。
十三世纪的《平家物语》记录了这个故事,?王寺从此成了悲情女子的代名词。
那个年代的女人,一身荣辱沉浮都系在男子股掌之间,唯一反抗的方式,只能是断绝红尘。
欢喜甚觉唏嘘,说:“无意冒犯,出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自欺,把‘别无选择美化成‘其实这样也不错,是背离了修行的初衷。”
她的日语尚不足以完成更深的交流,通常要用英文或者翻译软件来辅助。
纱希浅抿清茶,神情意味深长又安稳祥和,“这里不是你的心安之处。”
欢喜愣一愣,说是,“我只是暂时路过。”又好奇问,“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的脸上常带笑容,眼睛却没有。”纱希提笔蘸墨,在摊开的宣纸上写落一行字句,“蔷薇开处处,想私当年故乡路——与谢芜村”。
这便是今日授课的内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说说你和你的故乡。”
欢喜沉吟片刻,拈起一支紫毫。多年苦练工笔和书法的基础仍在,可惜腕力不足,字迹略有歪斜,像一朵朵墨色的浮萍漂在白浪间:“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她偏爱小林一茶的句读,已能靠自学翻遍案头诗集,不需要老师反复诵读。搁下笔,开场白是,“我来自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纱
第四十五折戏 扫庭抱帚忘雪[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