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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折戏 扫庭抱帚忘雪[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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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善于倾听,神态专注,但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间或轻声纠正语法和称谓的谬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欢喜二十三年的人生,纵然跌宕,可与人诉说的也不过二三事。受限于词汇量,只能使用最简洁语句。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在这个过程里,要尽量屏除多余的旁枝和主观情绪,只留下最真实的发生。
      她发现说出来之后,反而比较容易接受。
      试着抽离自己,如同把一个盛满了负面能量和污秽伤痕的瓶子清空,感到由内而外的轻松。细嗅蔷薇的猛虎已逐渐苏醒。
      “这份拜师帖,辗转经过数人之手,我拒绝了三次。教授陌生的外国人学习语言,对我而言并未有过此种先例。听说你是一位年轻缂丝手工艺人,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接纳你作为俗家学生。”
      纱希眼眸低垂,避免谈论欢喜与沈望的关系。她见过太多,对人对事都有惊人犀利的洞彻,只是不愿开口多言。
      欢喜觉得很惭愧,跽坐鞠一躬道:“我资质浅陋,让您费心为难了。”
      纱希想说的,显然并不是这个。庭中积雪的微光映上她素白面容,流转对往事的回味,“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做西阵织金的工匠,叫真田玉之介。你现在还能在和服名匠的记载里找到他的名字。他制作的腰带非常精美,只给最当红的花魁做和服。追求极致,守护与传承,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孤寂之路。”
      “……什么?”欢喜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曾经是一名‘芸者。”【芸者げいしゃ,Geisha,日语里对艺伎的称呼。】
      纱希语气平淡,像在点评今日茶点的甜度恰恰好。
      艺伎生命中最重要的颜色是白色。衣服上颜色越多,级别反而越低。高级的和服边只能是全白的“白无垢”,去掉迷人眼目的斑斓,尤为考验裁缝工匠的技艺和经验。
      纱希出生在神奈川县一个临海的小渔港,名叫镰仓。自幼母亲早亡,跟奶奶一起在奈良姑姑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七岁便在公园卖茶水补贴家用。父亲再娶后将年幼的她送入歌舞伎町,受到严格的训练和约束。痛苦和美丽是镜子的一体两面,如果能坚持下来,将是件光耀门楣的事。
      她们是活着的艺术品,代表传统文化里最完美的女性想象。从世俗难以想象声色繁华里淘澄出来,让这些女子的言行举止处处温婉雅致,毫不做作轻浮。跟外界过分夸张的情色想象不同,真正的艺伎绝不会跟任何男人发生关系。
      纱希十四岁出道便名动大阪,一曲红绡不知数。
      十五岁那年,她成为最高级别的“花魁太夫”,并爱上一名有家室的“能乐”男艺人。这位梨园子弟是歌舞伎世家四大公子之一,出身不凡,素有“文化豪门”之称。“能乐”取材于日本古典文学,只有男子能够登台演绎,是极具宗教意味的舞台假面悲剧。
      动荡的感情经历彻底扭转了纱希一?的人生,为此和追捧她的长期资金提供者断绝来往。
      与花花公子的绯闻传遍全国,她在大阪已无法待下去。十九岁的纱希狠心割下小指送予情人,拿到一笔赎身钱,前往东京。流言蜚语缠绕,无数曾经给她许美好承诺的男子如潮水散去。
      另谋生路远不如想象中容易,二十二岁的前度花魁重返欢场。手型对艺伎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容颜。那双残缺的手和惊心动魄的往事,却成了她身上最神秘的卖点,引猎奇者趋之若鹜。
      用特殊染料将脸和脖颈全部涂白,精巧发饰与四季和鸣。戴高耸的发髻,嘴唇涂满浓艳丹朱。袖长及地,踩着二齿木屐踱步于于繁华街町与幽寂巷陌之间。只在黄昏后出没,似古画卷里逸出的一缕幽魂。
      或许是对这种虚无生活的厌倦,次年她决定同新结识的金融操盘手结婚,远渡大洋彼岸旅居欧美。
      艺伎有男有女,从事这一行业,对性别的界线不是那么在意。婚后的纱希在纽约郊外一家寄宿制学校学习,发展出一段同性感情。苦闷的婚姻让她沉迷酗酒,两度自杀未遂。
      二十八岁她终于离婚,自由自在云游四海。与新的情人私奔,拍电影,寻访名师学习俳句写作。
      三十三岁的纱希,红尘里游荡一圈,身心俱疲。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立即轰动一时,获得高昂稿费。
      五年之后,她决定告别充满传奇色彩的前半生,在奈良一座荒芜已久的寺庙里出家为尼,后又辗转来到京都,致力于?王寺的修复。纱希从艺时印在旧明信片上的风华照,标价不菲仍有价无市。她心里清楚,那只是脆弱的幻觉,人不能一直活在镜花水月里。
      这是她选择的路,不与任何人保持长久稳固的关系,一生未曾孕育子女。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这是纱希今日抄写的第二首俳句。
      人们对艺伎舞台形象的热爱和追捧,不过是撇落在身后的微尘。无数渴望一睹风华的男女,从美国到巴黎,从大阪到东京。而她渴望被世人飞快地遗忘,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相处两个多月,欢喜都不知道这位老师曾只身漂泊过三、四个国家,写出六本自传。
      她说:“有没有故乡并不重要。我清楚自己的来处和结局,若干年后,将埋骨在修行的寺庙。”
      有过挥洒恣意轰轰烈烈的生,然后要清净的死。枯朽草庵,比灯红酒绿更令她安心。
      欢喜低头摆弄手里的紫檀木梭子,“可是……生死的考验,并没有让我看清未来的路究竟在哪里。”
      “生途是漫长的修行,不必急着寻找答案。人心在不断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和准则。”垂暮之年的女子,颔首一顾间,万千仪态令满室生辉,“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在持续的学习中探索未知,获得健康的肉体、明快的思考力、丰富的精神生活环境,以及宁静的时间。”
      “先生,这感情让我日渐困惑。虽然手术后能够视物,依旧感觉眼前迷雾重重。我不想羁留此地,或许很快便会离开。”
      纱希试着从宗教哲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爱存在的形式,并非只有一种。把对爱的诠释孤注一掷寄托在个体上,便如同置身火宅,注定煎熬难解。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聚散得失,会获得悲悯之心,逐渐认识到众生都有残缺和不同的痛苦。解执迷,开智慧,从各种各样的情感里汲取力量,把清醒、孤独、坚定化作常态,才能照见天地广阔。”
      这段话是冰凉醍醐浇注,被欢喜深深记取,在日后每个艰难困顿的时刻,反复回味思量。她当时还无法预料,真正的磨难尚未开始。
      纱希先生并非严师,不会刻意布置艰深的功课。她知道欢喜特别钟爱俳句,便常常在授课时对窗吟咏。
      了解彼此的来历后再品读这些词句,有别样况味。诗歌只有寥寥几字,却把世间的一切纷繁和起落都诉说尽了。
      “我去你留,两个秋。”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我们在世上,边看繁华,边朝地狱走去。”
      ……
      很难形容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欢喜生命里最混沌虚度的时光,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是咬牙与向下的力量相抗。如同在黑夜中独自泅渡深海,等待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一刻。
      纱希先生的指引教导,让她在迷茫和停滞中获得几许内心的平静。
      课间休息时,欢喜会同老师分享昆曲,以及自己设计的画稿。艺术不分国界,音乐、文字、绘画,传递着千古共通的情绪。无论是世外乾坤的洒脱,还是古道西风的别离,抑或历久弥新的爱憎哀愁,都能找到表达。纱希审美不俗,总能给出恰如其分的建议。
      一周之后,纱希再次到访,慷慨赠予全套明治十三年的《西阵织绫锦》孤本。里面记载了许多传统技法和图样,让欢喜自行融会参考。这些古籍太过珍贵,她不敢轻易收取。
      纱希却不以为意,坚持道:“技法是死物,珍贵的是工匠之心。每个人都会得到跟自己德行相匹配的因果,还请不要拒绝。”
      于是她只能道谢收下。净室之内备茶焚香,敛容以师徒大礼跪拜,决意将这托付善待珍藏。
      遥想当初,沈妙吉那一干人等,为争夺沈家祖上留传的《绫锦集》,穷形尽相丑态百出,诸般手段都使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纠缠却越来越深,真讽刺。
      偏偏她还在爱,还是相信。
      艺伎舞台一开始也是男人的天下,“女形”深入人心,跟中国戏曲只能由男子扮演旦角类似,后来才渐渐有了真正的女性表演者。女性戏曲表演者英才辈出,出现一身功夫不逊男子的女武行刀马旦。
      纱希对西阵织的态度,也印证了欢喜一贯以来的想法。如果技艺能打破家族流派的壁垒,那么师承、国界、人种、性别、年龄……任何东西都不应该成为它传承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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