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工作室最近出了状况。问起来,他却说一切顺利。
欢喜哦一声,“沈望说国内现在行业状况不太好,我还以为……”
连越蹙眉白她一眼,打断道:“你看看你现在,三句话不离沈望,以前那个潇潇洒洒的织女哪儿去了?他说什么你都照单全收,自己的脑子呢?”
欢喜被他怼得发懵,怔了下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尴尬地站起来捋一捋头发,“……我再去给你倒杯茶。”
连越自觉把话说重了,心下不忍,也很纠结矛盾。沈、吴联姻极为低调,至今不曾公开,知情的人很少。他和绿萝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就连江知白也不知道。
她现在大病初愈,还活在谎言编织的风平浪静里。要不是因为沈望这样做,多少有为了救她的不得已,他会马上告诉欢喜真相。长痛不如短痛,好过她这样不清不楚跟一个已有婚约的男人纠缠。
两人情深缘浅,固然遗憾可惜,也已经无法转圜了。既成定局,就不该继续耽误她的人生。只有坦诚的尊重和爱才能滋养出自由发光的灵魂,沈望贪恋不肯放手,还奢想维持自欺欺人的危险关系,不过是种折堕。
继续拖延下去,只怕欢喜越陷越深,毁了后半辈子。可她究竟怎么想呢……连越了解她的脾气秉性,也清楚她对沈望的感情有多赤忱,要抽刀断水恐怕很难。他希望她能在这段关系里获得解脱,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只能交给她自己来选择。
“茶很好喝。”他打扫一下喉咙,“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后续治疗都结束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欢喜点点头,“不用每个月去医院,药还得吃一阵子。有些药会让记忆力减退,人也总是犯困……你别嫌我迟钝。”
“傻话。”连越心疼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回去呢,我们都很想你。”
她苦笑一下,说因为沈望希望她留在国外生活,她不大愿意,却犹豫着延宕至今?是挺没出息的,又要惹连越生气,何必呢。
“我早就是一个人了,在哪里都没有家的。而且……我没想清楚怎么面对绿萝。”
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不可能再回到事情发生前的样子。欢喜低头抚摸幼兔,把刚从厨房拿出来的胡萝卜喂到它嘴边。兔子恹恹地不肯吃东西,东张西望很紧张。
“还有袁家……”她咽了咽,艰难地说出那个姓氏,“我当时眼睛看不见,连门都出不去,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来想想,你当时接手袁宝晟的服装厂,是为了交换他答应为我做骨髓移植对吗?可他出尔反尔,干脆带着全家直接消失,是要我死。更悲哀的是,我血缘上的父母,默认了让一切发生。至于他们肯再次松口的原因,沈望不愿提。猜也知道,无非是狮子大开口的交易之类吧。”
这交易不堪到什么地步,连越狠不下心坦白。绿萝已经答应保守秘密,他不能一时冲动就擅自决定。人的承受力毕竟有限,或许她真的会因此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错误。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连越按住她微凉的手,恳切道:“我认识的沈欢喜,是最最勇敢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被打垮过,也决不允许自己被打垮。”
“不记仇”并不代表不介意,只是“算了”。他能明白她的灰心颓废,还掺杂一些因舍弃而生的快感。身体的病痛可以打针吃药痊愈,心上刀削斧砍的痕迹却不会轻易消弭。
往事形成巨大的黑影,罩在来时路上的每一步。而她那么顺忍,要拿出全部力气翻山越岭还要同自己较量。好不容易找到停靠之地,不想再被拖进去也是人之常情。
此起彼伏的蝉鸣好聒噪,衬出他们的静默。欢喜屈膝坐着,把脸埋在膝盖上看天井上悠悠的云,好似倦鸟折了翼。
连越知道她什么都不会问了,纵然心里还存着牵挂。有些事只能由他主动提起:“绿萝在工作室做得很好,接过几个大单子,慢慢积累出自己的口碑。她希望你能去参加她和宇凡的婚礼,定在明年三月。”又补一句,“她跟袁家那几个人早就断了联系,不会邀请他们。”
日色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落斑驳阴影。欢喜闭一下眼,说:“好,晓得了。”
“江知白不方便来看你,也……不是沈望的缘故。他家里出了事,处理起来有点麻烦。”
“他怎么了?”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显出担忧。
原来她一心一意蛰伏的这段时间,外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动荡和变迁。他们几个,当初那么亲近那么好。多少难关面前,都能荣辱与共同进同退,还是躲不过被时间的巨浪打散。
江知白的父亲老江从植物人状态苏醒后,语言功能尚未恢复,就要来纸笔,写下歪歪扭扭一行字:江敬川害我。
生父和义父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惨烈的恩怨?江知白刻意回避了很久,预感到这个谜底一旦揭开,将颠覆很多人的生活。
他不敢过分猜度,安慰自己老江只是久病糊涂。然而世上没有能够永久掩埋的秘密,江知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叫了那么多年义父的江敬川,竟然是生父。从小共同生活的老江,血缘上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老江是江氏酒业江敬川的远房亲戚,生意失败后生活日渐落魄,后来就成了江敬川的私人司机。
老江车开得好,人老实话不多,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眼色虽不够机灵,仍然很得信任。多年来跟江敬川相处融洽,生活和工作上都得到不少好处。
他一直觉得这个既是远亲又是老板的江敬川宅心仁厚,也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而自卑,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却不知道妻子很早就与江敬川有染。
江知白认江敬川为义父,被视如己出。他自幼爱好摄影,这是门相当烧钱的专业,以老江的经济阶层根本负担不起。江敬川的慷慨,却让在普通家庭长大的江知白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得到去瑞士留学追梦的机会。
直到儿子大学即将毕业,老江才知道自己喜当爹二十多年。把多年来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全部重新回忆一遍,不得不在巨大的痛苦中承认了这个真相,内心却很难接受事实。
一方面他对儿子付出了多年感情,一时难以割舍,一方面被最亲的老婆和最信任的老板愚弄背叛欺骗,尊严过不去。
老江对江知白的感情很复杂,血缘关系完全没有,父子之情却是真的,于是决定隐瞒。
他怕毁了孩子的前程,也没胆子去找江敬川质问,开始酗酒浇愁,故意挑衅殴打了重要客户。江敬川因他反常的表现而愤怒,认为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继续当司机很危险,于是让他暂时停职回家休息。
江知白的母亲听说他殴打客户把工作也丢了,大发脾气。夫妻俩剧烈冲突,老江开着车冲下大桥。妻子当场溺亡,他却意外获救,成了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因老江体内检出酒精含量过高,车祸被定性成一场酒驾事故。
车子失控前最后几分钟,江知白的母亲因恐惧打通江敬川的电话,江敬川在电话里听到了一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情人一个死了,另一个躺在医院插管毫无知觉。江敬川决定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以义父的身份照顾好自己的私生子。
江知白从国外赶回来料理后事,完全被蒙在鼓里。一夜之间家遭巨变。他那年也不过只有二十一岁。
欢喜感到震惊,久久回不过神。多么羞耻难堪,那些看似光鲜的人生背面,总是暗藏深渊。
她捂着额头,停顿一会儿才道:“这种事……我听过就罢了,以后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
各人命途里的坎坷,都只能独自面对。旁人的意见作用不大,贸然掺和无非徒增尴尬。这是挚友之间的尊重、体谅和分寸感。
连越仔细分辨她脸上每一寸表情,发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她对江知白有过的朦胧爱恋,被留在某个遥远的时间点,彻底成为过去。如今风清月白,半点也不肯逾越界线。
他旁观至此,只得感慨造化弄人。
第五十折戏 蜃楼在海市中幻灭[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