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出大楼,穿过不息的车流,在人烟繁杂的街道上左奔右突。
喜欢来不及抗议,被他拉扯着踉跄迈步。大脑一片空白,像在草原上仓皇逃生的幼鹿。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在江边。广厦在身后退远,巨轮发出沉闷呜咽。霓虹倒映在水面,四周穿荡着寒浸浸的冷风。
他不得不大口地呼吸,开口时气息仍然起伏不定:“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疯。”
“人有时候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在哪里,但起码要知道错误的路不值得坚持。”她撑在栏杆上,看着江面穿梭往来的渡轮,声音低柔:“如果没有舵,海水会变成船的囚笼和墓地。我总是很难用语言说服别人,刚才竟然有了和你一样的想法……远远跑开。”
叶秋成愣一愣,霎时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甩开,“事实上,躺在海底的船,永远比航行在海面上的船要多。我们可以跑到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他们留给资本阴谋的嘲弄,权力面前微不足道的一场放肆。
他露出微笑,平静地说:“你无法改变上位者的想法,我也一样。往好处想,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最起码,他们没打算放弃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只是怀着私心,希望让你看到一个懦夫的勇敢。这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也曾经反抗过。就算有一天,我老得再也找不回这点勇气,你还能记得这件事。”
欢喜喉头酸涩,从胸中发出艰难的声音,“我从来不觉得你懦弱。”
夜的凉意染上眼角眉梢,他平静下来,指着江对岸灯火辉煌的塔形建筑,“这些灯每天晚上十点半会准时熄灭,但偶尔有时候,会因为‘私人原因延迟到很晚。”
“是吗?”欢喜露出吃惊的表情,“我没注意过这些……”
高塔尖入云,像一颗璀璨明珠,是这座东方魔都最著名的地标。外滩的繁华比海市蜃楼更遥远,事实上它跟绝大多数人无关。
叶秋成徐徐地说:“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几年,一共见过三次延时。其中有一次,据说是沈二小姐的追求者,为她的生日点燃了整个上海的夜空。这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细究的东西,有些事,不是光靠钱就能办到。别跟他们拧巴了,胳膊从来拗不过大腿。算我求你行吗?”
欢喜一咬牙,反问:“你要我保持沉默,把你推出去承担恶名,跟罪恶同流合污。是这样吗?”
“不是的。”他很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抹平那些不甘和悲愤,却竭力克制着自己,“这么说吧,我和景明都是毫无根基的异乡人,做着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谋生。对这个世界来说,比蝼蚁和灰尘还渺小,什么都不算。我们只想过平淡普通地生活,得罪不起那些人。当时你叽哩哇啦说了那么一大堆,我承认自己被打动,当众拒绝吴丝桐的邀请。结果呢,这就是她的报复,有过一次就够了。这个行业就这么大,我也干不了别的。你比我强,留下来对大家都好。”
她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手指紧紧抠住冰冷的铁栏杆,“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真相不重要的原因?因为它对你不重要……你根本没相信过,再普通的小人物,也有为自己寻求公道的资格。”
“什么是公道?”他无奈地摇头,“就算我能说服景明去指证吴丝桐,谁会信呢?还是你觉得,景明有本事凭‘良心发现去扳倒集团大股东?沈望也不会这么天真,所以他马上做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弃车保帅。你们真的是亲戚?他给你的资源和偏袒,实在让太多人眼热。”
欢喜尴尬地绞着手指,“不是。我们……两年前才认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不小心拿石头砸破他的脑袋。”
叶秋成被冷风呛住,古怪地看她一眼,随即又自嘲地笑了。他相信她干得出来,沈欢喜这么一身桀骜脾气,简直不知“死心”为何物。真被惹急了,不管对方来头多大,都敢大马金刀砍上门去。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关于两兄弟小时候的事。
叶景明刚出生的时候,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婴,很讨人喜欢。去照相馆拍满月照,老板会主动免费,只要求把照片放在橱窗里当广告。全家因为他的诞生而充满欢笑,父母和长辈都疼爱得不行。
直到他快两岁的时候,母亲才发现不对劲。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牙牙学语了,他还是只会啊啊叫,偶然蹦出几个发音极不标准的单字。后来就越来越沉默,不愿开口,谁叫也不搭理,要很大声很大声地在他耳边喊,才会有反应。
带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先天重度弱听。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是全聋倒好了。彻底没法治愈的那种,一开始就断了念想,他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叶秋成眼眶酸涩,有温热的晶莹闪烁,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
全家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跑遍了省内各大医院,结果全都一样。
绝望并不是最残酷的,谁不是强忍着绝望在世上负隅顽抗?最折磨人的,反倒是那一点磨不尽打不散的“希望”。它让人如同困兽,血肉模糊地奔突,并且终于学会,在反复承受命运的撕咬过后,要如何生活。
医生的建议是,孩子已经两岁,要马上开始佩戴助听器缓解病情。可是谈何容易,国内的助听器没有便宜的,什么牌子最少都要三万起步,稍微好一点的就要七、八万块钱。耳蜗改造手术更是天价,十来万只是最低成本,国外的材料价格翻一倍不止。
普通家庭拿不出这笔巨款,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一个健全的大儿子,多少是个安慰。这也是叶秋成一直对小弟心怀愧疚的原因,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让景明失去了拥有正常人生的机会。如果父母只有一个患病的孩子,倾举家之力也会设法周全,结果会好得多。
一直蹉跎了两年,只能先买个基础款的助听器对付着,那时候景明已经四岁多了。在那之前,他基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智力和情感沟通等方面的发育。他不会跟人互动,无法跟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交流,八岁之前,连长一点的句子都说不完整。
再加上病情比较复杂,随着年龄的增长,耳蜗改造手术要进行不止一次。在叶秋成拼命工作攒到手术费之前,他一次都没做过。
即使戴上助听器,他也不是个正常的小孩,不能上学。普通学校纷纷拒收,让他们把孩子送去特殊培育机构。有重大缺陷的残疾儿童,身边离不了人,随时都要有人看着。上一次培育课要300块,家里依旧供不起。
从景明出生以后,光为他的病就花了十几万,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的债。父母为此一直争执不断,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看不到头。而且孩子已经智力发育不全了,以后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他们只能选择放弃治疗,把小儿子当成聋哑残疾人养活,也算尽到责任。
“这就是现实。”叶秋成眯眼眺望对面价值上亿的江景豪宅,“住在那里面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小人物的人生是何种滋味。你让我拿什么去跟他们争公平?这些堂皇的形容词,就像一颗糖,富人含在嘴里是甜的,我把在手心是烫的。”
父亲无法接受负债累累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也无法面对孩子的痛苦,选择不告而别,从此再无音讯。
叶秋成和母亲一起,去特殊教育机构给小弟办理退学。景明在学校一共待了不到半年,那里的老师都很好,效果也明显。带
第七十四折戏 烧灯续昼[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