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的老师亲口承诺过,只要给她两年时间,就有把握能让景明的沟通能力恢复到同龄孩子一半的水平。
景明年纪虽小,却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似乎知道以后再也没机会来了,抱着课桌死活不肯走。母亲上去硬拖他起来,他拼命地挣扎,在母亲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家三口都忍不住哭出声,母亲边哭边骂,第一次打了这个苦命的小儿子,不停地大声嚎啕,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除了妈妈已经没有人要你了你知道吗?我们没有钱了……
这种时候,奢谈尊严多么可笑。脸也不要了,母亲狠下心把孩子扛着肩上往外走。
老师追上他们,私下送了一份教材和方案。叶秋成蹲下擦掉小弟脸上滚滚不断的眼泪,给出他此生第一份承诺:“以后我来教你。哥哥是你的耳朵,也是你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景明的人生陷入寂静和混沌之中。
家庭教育跟学校的专业性无法相比,叶秋成不断在艰难中摸索,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小弟病情每况愈下,只好又学了手语。渐渐地,他只对大哥的声音起反应,把任何陌生人的发出的声音当成环境噪音。就连叶秋成面对面对着他说话,也需要非常大声,才能让他从环境中辨别出来。
叶秋成眼眶通红,脸上却是难以形容的笑容,“让景明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跟普通人没多大区别,你不知道有多难。别看他今年也二十多岁,比你还大,其实心性跟十几岁的小男孩差不多。也请你,保守这个秘密。”对这个结果,他无疑是骄傲而自豪的。
这对无依无靠的兄弟,是以什么样的勇气和坚韧支撑到如今。欢喜向他抬起头,嘴唇微翕。此刻有很多话想说出来,可彼此又明白,没这个必要。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所以你能理解我的立场吧。无论如何,我会保护好他。”
欢喜的心不住下沉,还是不作言语。得不到她明确的答允,叶秋成始终不放心,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调侃,“别真把自己当圣母了。苦海无边,泥菩萨又何其多,渡不完的。”
“我不是圣母,我是孤儿。”她坚定地看着叶秋成,一字一句地说:“还没有景明幸运,刚出生的时候就有很严重的病,都说治不好,被亲生父母扔在医院。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从来不逃避,一直在堂堂正正地抗争。除了像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有谁更适合押上全部筹码去寻找答案呢?吴丝桐是冲我来的,不能让你和景明代我受过。比真相更重要的,是无愧于心。”
她的神情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件任何人都应该知道的事。说完这些,便朝来时的方向转身离去。
叶秋成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追上前喊了一声:“你去哪儿?这么晚了,我送你。”
不太明亮灯光照在她摇晃的影子上,几近破碎的语声在风里飘荡,“去跟权力要公平。”
星空寒烁地压在头顶,欢喜今晚有些恍惚,晕乎乎地推门而入。厅堂黑沉沉,只在角落亮了一盏地灯。李妈上前低道:“沈先生在楼上。”
她换过鞋,在昏暗中独坐了十几分钟,才有力气爬上顶楼。
一样是没开灯房间,人在黑暗里比较容易面对真实的自己。沈望在露台上摆弄天文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调试参数,不时凑近了看,似乎总对结果不满意。
她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沈望听见动静,立即回过身,先伸手去探她的额,果然发起微微低热。
“怪我。”他捋了捋她冰凉的发丝,“你们在江边聊得尽兴,我就没让司机去打扰。那地方风大,吹久了容易着凉。”
她去了哪里,待了多长时间,他全都了如指掌。
欢喜深吸口气,问:“即使明知是吴丝桐做的,你也不会去向她发难,对吗?”
沈望沉默一会儿,才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我等你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我也不想跟你吵。但是——”
“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他打断她,对着渺远的苍穹极目眺望,“有一颗来自太阳系最遥远的彗星,今晚与太阳的距离,将会是我们有生之年能见到的最接近的一次。下个月中旬,它会穿越地球轨道,返回太阳系外围。眨一下眼睛,可能就错过了。可惜天气条件不好,根本看不清楚。”
她心头微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没有证据,在糟糕的时机做冒险的决定,胜算太渺茫。事实就摆在那里,它是存在的,却无法拨云见日让所有人看见。
欢喜唤他的名字,半晌才涩涩地苦笑,“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把叶秋成扔出去代我受过,整个团队就彻底散了。只能保全一个人的话,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眼底沉重的阴云中化开一抹暖意,口气欣慰又难过,“你还是老样子,不管在哪里都不会变。可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的你,注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愤怒和委屈。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好,难就难在,很容易变成对自己的约束和折磨。”
越是向往美好,越容易沦入痛苦。
欢喜默默地咬紧牙,“你们总是重复一个道理,如果够强大,够聪明,够狠心,就不会被伤害。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落到弱势的处境,去欺凌更弱小的存在,并不代表自己就变得强大。”
这只冥顽不驯的小妖怪,他收伏不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做不到放弃你。”沈望似已下定决心,“叶秋成肯挺身而出,我也不会让他白作牺牲。你曾经说过,有坏事就会有好事,要耐心等一等。我保证,他将来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然后像灰尘一样,被扫进阴谋的褶皱里。沈望做的所有决定,并非为了成为她最公正有力的支撑。选择毁了叶秋成,很大程度上只出于尽量避免麻烦的考虑,以及降低名誉成本的损失。
一股寒意在胸腔弥漫,冰锥般砭骨之疼。欢喜开始失去信心,明知答案不会变,还是低着头柔声恳求,“不要这么做好不好?真为我考虑,就不要让我去背这么大的良心债。是我自己不够谨慎,做了错误的决定,我……”
她越是无措,沈望的神色越是淡漠,“那些藏起来的秘密,并非人人都看不清,只是顾忌它被藏起来的原因。把遮羞的布挑开,说容易也容易。可你要想好,能不能承受直面它的后果。”
“我能。”
“我不能。很多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在她身上倾注太多心血,没法接受全盘??毁的结果。一箭数雕这么便宜的事,怎么能被轻易放过呢。哪怕现在肯去吴丝桐面前俯首低眉,也不会是交换一顿鞭子那么简单。
“叶秋成是无辜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怎么去蒙上每一双的眼睛,堵住每一双耳朵?只要愿意去查,做过的事会留下痕迹。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这不像你。为什么不肯追究吴丝桐?因为她代表更复杂的势力,更大的利益,无论如何动不得?”
赤裸裸的诘问,让他心头一刺。
第七十四折戏 烧灯续昼[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