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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折戏 忒休斯之船[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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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真的是很远啊。
      他没有继续靠近,往后倒了百十米,停在路灯难以涉及的阴影里。远远看见三楼的窗户亮起来,便俯身将额头搁在方向盘上。脑子很乱,感觉到一股酸涩的屈辱,又明白这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情绪。毫无道理,心痛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刻意忽略的蹊跷,此刻都有了答案。难怪她能拿得出缂绣一体的初版《九阳消寒图》,偷出来的才叫商业机密,由沈望交到她手里的东西,说破了天也就是个私人物品。
      又记得她说过,她自襁褓里便是孤儿。孤儿为什么会姓沈?那些搜遍网络也无迹可寻的过去,还有每一次跟沈望态度强硬的争执,同沈妙吉的针锋相对,对吴丝桐毫无畏惧……别人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偏她就敢做。怎样的渊源,才能成为足以支撑的底气。
      身负绝艺的孤女和豪门少董,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已足够脑补出一段红尘大戏。然而毕竟离他的生活太遥远,没有衡量标准,也失去所有判断的依据。
      讲起来也真好笑,他并不是没见识的男人,然而自从遇见她,凡事都一惊一乍动魄得很,竟越来越不懂女人了。看到她的第一个瞬间,叶秋成就知道她有秘密。此刻答案揭晓,更多的谜团他已不愿再去深究,只剩劫后余生的错觉。趁一切尚未挑明,还好从未开始。
      过了没多久,沈望从里面出来,如常驱车离开。他今晚要陪吴丝桐出席晚宴,过后还有新闻发布会,不能迟到。
      欢喜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整个人木木的,不晓得该干什么。打眼看见沈望遗留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捡起来点一支,想了想还是掐掉。
      某些相似的场景一再重复,时间仿佛有微妙停滞。他们像两颗安静的棋子,遵循各自无法改变的轨迹。重负当前,势必会很艰难。所以他总是不得不先一步起身离去,留下她独自一人。
      反复回想方才的对话,没有争吵也没有质问。她知道自己该有所取舍,只对他道:“随便说点什么,当作对这件事的交待吧。”
      沈望沉默地顿了顿,问她:“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也是最古老的思想实验之一,又称为“忒修斯悖论”。【TheShipofTheseus】
      公元一世纪,普鲁塔克曾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船上的木头,在漫无止境的航行中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再是原来的木头,那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需要不断地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有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那么它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是原来的船了?”他极短促地笑一声,充满无奈和自嘲,“你从来都没试过,这种身家性命都被别人捏在名利场里的感觉。从跟吴氏苏绣的合作确认开始,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这艘船能尽量走得更远。”
      即使船板被一块一块地拆卸、替换,变得不再是最初的那艘船,甚至连航向都改变,他也不能让它沉下去。
      欢喜抬手摸一摸面孔,睫毛如惊惶的蝶翼在手心扑腾。良久,低低道:“我想你其实能够明白,这不是裁掉几十个人的事。我得对他们负责,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留下,苟且自保,去粉饰毫无意义的残局。”
      说完便不再做声。沈望的手指抚上她的鬓角,在一片浓密黑发里,温柔而伤感地穿行。鼻息与温度都很清晰,微凉的唇似远似近,轻轻触上她的眉梢眼角,掠过前额,停留在细洁耳垂。最后埋入清苦的中药气味里,深深吸气,隔许久都没有动。
      肌肤相贴,带来情欲般敏锐轻颤的触觉。他知道她永远会顽强地与他对抗,带着甘愿的勇气去趋近热与光,为认定的事甘愿付出代价。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纵身扑入去一探究竟。
      他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尊重她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之间,能够超越肉身欢愉、男女情爱和世俗形式的认同,也是最重要的联结。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他说,“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请你体谅。”
      随即他就放开她,在黑暗中转身走了。
      沈望的世界,是经过验证的,被量化和衡量过的秩序。受控于一种严酷而沉重的力量,精准无误地运转了数十年。他也曾耗费过无以计数的心血和力气,却无法推翻它。海里有暗潮有浮钉,还有漩涡和礁石,无穷无尽的矛盾,只能夹在妥协与坚持中两难。
      哪怕疲惫与厌倦与日俱增,依旧无法脱离。但他从未怀疑,她可以。
      这女孩的身体内,蕴藏着比狂风巨浪更汹涌的力量。这种纯粹而坚定的存在,不能被禁锢和降服,是沈望最隐秘的精神支撑。他做不到亲手打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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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沈望神色从容,言谈举止都很自在放松,仿佛丝毫不被这件事所影响。众人对谢桥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早就习以为常,艳光四射的女明星出席捧场,任何时候都很相宜。
      觥筹交错的间隙,吴丝桐款款行至跟前,从手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拍在桌上,“敢不敢跟我赌一局?”
      “赌什么?”他喝了不少酒,眼神仍然清醒。
      “字或者花,任选一个。如果抛对了,潘嵘会撤诉。我知道你很想让沈欢喜留下——”她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早就说过,可以接受她在你身边存在,这话仍然作数。”
      吴丝桐的慷慨大度,从不无缘无故出现。果然她接着又说:“妙吉一直想让她把《绫锦集》交与总部,一起做技术研发。虽然我不认为那有多重要,不过……如果她懂得接受教训,保留一席之地也未尝不可。毕竟在她身上,公司也投入了大笔的资源。好不容易才打造成个人品牌,半途而废多可惜。”
      沈望嘴角微妙地向上轻提起,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也没说选什么,只是随手将硬币挟在指间,让它滴溜溜转动。金属摩擦玻璃,发出嗡然震颤。十几秒后,竟没有倒下,精准地竖立静止。
      “一枚硬币,分正反两面。你看到字,我看到花。虽然这枚硬币摆在我俩眼前,但我们看到的东西可以完全不同。世上的人和事,远比硬币复杂多面。”他说:“不要拿你的那一套来衡量她。一个连桌子都敢彻底掀翻的人,不会有兴趣玩别人制定规则的无聊游戏。”
      吴丝桐面孔轻微涨红,旋即飞快地冷下来,“一个人尽皆知的抄袭者,没有任何一张桌子能容下。”
      沈望好整以暇,玩味地眯眼打量她:“她走人不是更好,你也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在她身上的所有投入,既然失败了,就证明决策错误。挽回损失最好的方式,是迅速舍弃沉没成本。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从小没学过?”
      沈欢喜的跌落对他而言,仅仅是无须再费心打捞的“沉没成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她定定看过去,试图从近乎完美的平静里找出蛛丝马迹。沈望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任她揣摩着,一副无心恋战的样子,形成诡异的僵持。直到那作风大胆的女明星,带着咯咯娇笑和一阵香风将他卷走。
      吴丝桐仰头吞一大口酒,目光锁住谢桥妖娆的背影,又落在她的腰间紧贴的手上。
      耳边突然响起沉稳低醇的嗓音,“刚打了胜仗,这么快就没信心了?”
      转过头,就看见昂山廷气定神闲地立在近旁。穿一身伦敦萨维尔街老牌裁缝店定制的西装,看上去斯文儒雅,风度翩然。只是隐藏得再好,蛮荒凌厉的底色还是会时不时浮出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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