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小夜子死去将近十年,怀念逐渐变成一种义务。十年生死两茫茫,对的错的,都再也找不回了,他想。一枚在恨意里浸泡了太久的标本,给不出更多感伤。
灰墨色的天际线沉得很低,如同此刻的心情般压抑。而他已很久不去追究所谓“爱”——摧毁只需以爱之名,人终将毁于他所热爱的东西。被心中的神明抛弃,是应许之地堕落的开始。
昂山廷同样回避了她的问题,淡淡地说:“你每次都棋差一招,并不是沈欢喜绝地重生的本事有多高,而是因为,她的本钱只有一条命。一无所有的人落入困境,一定会拼尽全力地挣扎。你却自认为,再不济总能找到可退之路。仔细想想,又能往哪里退呢?”
“可这条命是底线。我是说——沈望的底线。”吴丝桐勉强牵动嘴角,“碰也碰不得。沈欢喜要是在这时候不明不白死了,他能绕过谁?”
“生命其实很脆弱……明明白白还是不明不白,没多大区别。”
昂山廷这番感慨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他所经历过的死亡,真实而残酷的死亡,比她多很多。
吴丝桐看着他开合的嘴,只一刹就微微睁大了眼。冰冷的念头浮现在脑中,四肢百骸都禁不住寒颤。她强迫自己压下去,不愿深想。
良久,踟躇地说:“不至于吧?这不是小事,跟让她病死还不一样,搞不好我俩都要搭进去。”
从她的神色里,昂山廷看出来,这种反应并非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仅仅只是顾忌实施之后高昂的代价。这世间必定还有她最深切的牵挂。心里装着放不下的人或事,就做不到彻底豁出去。
他安闲自在地笑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杀人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
昂山廷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两个字,吴丝桐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也不介意这么做。但不是现在。
摇摆不定的微光中,她的眼神飘忽,脸色褪为苍白。只有跳跃的烛火,还在替她变换忽明忽暗的表情。
“让沈望哀莫大于心死。”见吴丝桐不大相信,他又分析道:“像你说的,对沈欢喜牵肠挂肚的男人不止他一个。但他婚约在身,谁都比他更有资格去追逐心中所想。只有他自己不这么觉得,甚至幻想隐瞒周旋就能好事占尽。”
“让他死心,恐怕比让沈欢喜去死还难。”吴丝桐始终观察他的眼角眉梢,觉得他这次没有在撒谎。
“感情也是很脆弱的,比生命更甚。”昂山廷缓慢而含蓄地下了结论,“他首先是沈望,然后才是一个痴心不改的男人。本末倒置的事,不具备长久的可能,更不该长久。”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细节我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吴丝桐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却控制不住脸颊的颤抖。慢慢地躺下来,避过他的目光直视,埋进蓬松的枕头才觉得踏实。冰冷犀利的筹谋,让她心头生起难以名状的失望,只想快些结束话题。
“逝者已往。”他也在她身旁侧卧,突然说。
“生者如你我,是他们留在世上的眼睛,要替他们去夺取再也到不了的将来。世上没有报不了的仇,你是靠着这个想法,才支撑自己活到现在,不是吗?”
吴丝桐从镜子里看到两人依偎的身影,还有他无声的微笑,双目有些发酸。有时候她怀疑他简直什么都知道,但他无所谓。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迫切需要她热切体温,来抵抗虫噬般的孤寂。
吴丝桐从胸腔深处发出微弱甜美的呻吟,视线中的一切都动荡模糊起来。心里暗想,“对我说个谎言吧,一个就好。虽然我不会相信,但此刻我需要它。”
他仿佛立即有所感应,声音还是那么动听:“或许有那么一天……”
“……唔?”
“有一天”,他把不确定的“或许”去掉,然后清晰地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和她的后代,一个不姓沈的孩子……会有那天吗?被恶兽撕扯过,残缺不全的肢体和灵魂,是否还能互相拼凑成一个“完整”。
天色隐隐发亮的时候,昂山廷起身穿好衣服,替她一盏一盏吹熄了蜡烛。
吴丝桐知道他是要走了,想起身相送,被他按下。用手托起她的脸落下唇印,带几分流连不舍道:“在我跟沈妙吉举行婚礼之前,我们不要再私下见面。”
她揉一下眼睛,语调充满落寞,“两个多月……那会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高空走钢索,出意外频率最高的地方不是中间,而是在快要抵达尽头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杂耍艺人,都死在最后一步上面。因为他们觉得目的地近在眼前,不自觉地开始松懈警惕。”他最后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顾北打算提供戈雅副线品牌的订单给欢喜的工厂,不过是个初步成型的想法,也是许多大大小小的合作中不大起眼的一桩。别人都觉得无可不可,甚至懒得去关注,只在吴丝桐这里激起千层浪。
沈望带着绿芦和天天抵达县城的那个晚上,已从左珈陵处得知,心头百味陈杂,有喜有忧。一条艰难漫长的道路,终于出现些微曙光。可欢喜到底怎么想呢?
他斟酌着说:“老人家一直对你有所期待。”
有所期待,却无视吴丝桐一次又一次用卑劣手段把她逼到绝境。有所期待,必须建立在她有能力洗脱污名重整旗鼓的基础上。他们不会向没有价值的人施予善意,这是沈家人一脉相承的傲慢。
不,她不需要向沈顾北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在乎他的期待,也不愿接受他的任何馈赠。这会成为她负债,而不是拯救。
欢喜关上龙头,水声戛止,变得非常安静。她抬眼看他,“我堆满竹筐的方式,跟你们不大一样。我想自己把事情做好,不可能一直靠这样的订单续命。那年进明唐之前,本来也能找到别的工作,可奶奶对我说,拉磨一年,永远成不了千里马。”
沈望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她也沉默。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种令人懊恼的寂静,欢喜手上堆满泡沫,顺势支开他:“你去帮我看一下,这么早不知道是谁。”
沈望依言放开她。一旦脱离彼此的怀抱,他们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在繁杂的人和事之间出入裕如,迂回自保是本能。思维设下界限,主动屏蔽了大部分悲喜,杜绝盲目的热情。这样理性和充满规则的世界,从来都不属于欢喜。沈望投身其中,自知无法脱离,又对此充满复杂的怀疑和厌倦,所以会一再被她的纯粹坚定所吸引。
电话接起来竟是左一鸣。沈望的手机从昨晚就一直关机,谁也找不到他。只有左珈陵知道他和欢喜在一起,不想被打扰。
他从未出过这样的状况,令身边的人无措又为难。任性代价是,沈望错过了年度第三次季报会。沈立大为不满,当众怒斥他因私废公放浪形骸。
道阻且长,道远则迷。能被逆境阻止的追求是软弱的,那不是属于沈欢喜的方式。
褚校长为工作室挑选输送了六十多名年轻学员,落实到具体教学方式,还需要不断摸索实践。有叶景明在,这方面的困难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欢喜从未把沈家的祖训当成约束,什么女子不可学,外人不可学,非机敏健全者不可学……流派之间隔阂深如江海,技艺早晚会在故步自封中面临枯竭。
新学员中成年女生也占了相当比例,几乎超过半数。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带有一定程度的听力和发声障碍,有些是先天如此,有些是幼年时期不幸罹患疾病造成。
招纳残疾人入职,在税务上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减免。欢喜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们无需为学习缂丝缴纳学费,每月还可领取补贴。虽然数额不大,多少也能缓解他们家庭压力。这是王玉良他们那辈就有的先例
第八十六折戏逆水行[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