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欢喜端端正正坐直了开始唱:“祝贺你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连越差点就没看清红灯,猛踩刹车一个急停。她被惯性带着往前冲了一下,安全带勒紧胸口,顿时泛起恶心。没来得及说话,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连越面露担忧,赶紧递了个卫生袋给她:“你怎么回事,以前不晕车啊?”
欢喜扯过纸巾擦擦嘴,按开车窗透气,“可能昨晚没睡好,总觉得乏。”
暮色中的车流开始拥堵,恰有一抹夕光映上她的脸,苍白中有种少见的柔和之色。
“那我送你回去歇着,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中午见你也没什么胃口。”
“不回。”她摸着身旁的纸袋,“去明唐,我要找杨叔。把绿萝也叫上吧,让她取取经。”
制版师杨定芳一直是明唐设计部的定海神针,一双历尽千帆的手堪称神奇,只摸不看,就能分辨出面料最细微的差异。他在被唐舜华请回明唐坐镇前,曾力挽狂澜救活的国营老厂的往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即便如此,杨叔拿到那堆天价衣服时,也费劲地琢磨了很久,神色愈加微妙。
甄真看一眼价签,口中啧啧做声,“你俩可真舍得。”
欢喜只是微笑,“舍不舍得不重要,要看值不值得。”
她将身体靠在桌上,言谈如往常那样爽利,连越却听出几分有气无力的勉强。目光不由停留在她不断冒出细汗的额间,眼睛轻轻眨动,像在打量什么全新的事物。
“二十万啊!买一堆灰扑扑的中老年女装?”绿萝拿起长裙试着品了品,刚品十分钟就实在品不动了:“能退吗?埃及艳后穿越回来都救不活这个版型,别挣扎了,没治。”
杨叔幽幽叹一口长气,“完全偷换概念嘛,‘提花香云纱跟‘香云纱,根本不能算同一种东西。”
绿萝深以为然,“多加一道提花工艺,就卖得死贵。又不是三十年代的上海,现在很少有年轻人爱穿这种面料了,复古风也带不起来。”
杨叔却摆手说不是这个缘故,“真正的香云纱上头,提不出花来。但是光靠手摸眼看,也不能认定它是仿香云纱。”
真正的香云纱,“出淤泥而染,灼烈日而华”,是一定要过泥的。
靠泥土和阳光成就的面料,距今有六百多年历史。成品经历三蒸九煮十八晒,很依赖自然环境。用于织物涂层的薯莨的汁水,跟广东特定区域被未经污染的“过河泥”产生化学反应,让黑色沉淀物凝结在绸缎的表面,才能形成特殊的质感。软糯轻盈垂感好,还能滋养肌肤。
浸泡、日晒、火煮、泥封、河洗,必须集齐种种天时地利,所以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香云纱。
按杨叔的说法,这种面料摸在手里,应该有种片儿纸的感觉。凡是太闷、太刺,或者太轻飘的,都不是香云纱,最多能称为桑蚕丝。少了后面很多工序,价格相差如云泥之别。
香云纱入选非遗之后,也走起缂丝当年的老路。短暂的风光持续了没多久,便从云端跌落。
市场陡然升温,晒莨厂如雨后春笋般遍地都是。传统工厂制成的香云纱,往往要耗时半个月、历经数十道工序。而大量新进入市场的投机者用机器生产,只用三四天便能制成大批量的香云纱。
这种产品低价劣质,对传统香云纱工厂造成严重冲击。香云纱产业衰落,市场再次经历大洗牌。2011年,原产地顺德只剩下4家香云纱工厂。其中一家名叫艺成的晒莨厂,正是杨定芳过去供职的国营单位。
国内产能一再萎缩,到了2017年,杭州、广州和深圳等地的香云纱,主要依靠从伦敦进口,年产量能达到200万米。香云纱市场,几乎全被进口面料占满,价格居高不下,成本同样令人望而却步,利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同时国内做高端成衣的品牌,诸如旗袍、中国风元素女装等,对这种精美面料的需求又相当大,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厂家为了追求利益,不肯把精力用在好好制作东西上面,往往会选择重新“开发”足以乱真的高级仿制品,鱼目卖出珍珠价。
欢喜的想法再次得到证实,用微弱的声音感叹:“她太相信机器,总是忍不住要去重蹈覆辙。”
“你说谁?”绿萝一惊,终于恍然明白:“这个‘梵香云是……我还以为吴家只做苏绣。”
制版间里歇了半天,欢喜总算恢复一点精神。她抖开香云纱裹裙朝自己身上套,两根长带子穿过裙腰孔,在左侧系成飘逸的蝴蝶结。
“颜色倒也蛮好看,挂羊头卖狗肉定价六万多就过分了。”
连越若有深意地望着她:“你绑松点儿,腰够细了,当心勒着。”
欢喜愣一霎,避开他的眼神,表情有点不自在。很快换了个话题,“师父你不是说过吗,故技重施是很容易的。”
让“意外”出现也是很容易的,要压下去却很难。无孔不入的铁板并不多见,只要拿着放大镜去挑,总能找出意想不到的刺。
甄真也心领神会,欢喜的想法很难用常理揣测,思路跳脱没有规律可循,偏偏每次都能正中要害。
杨叔告诉他们,提花属于在面料上再次添加的纺织工艺,但香云纱本身的制作就很特殊,需要“晒莨”。一旦晒莨成功,面料也就定型了,很难再有改进。再对香云纱进行提花,无论机器还是人工都无法做到。
香云纱根本没有所谓的提花工艺,市面上销售的提花香云纱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就凭提花来判断是不是有点草率?”甄真对面料的了解不逊于杨叔,谨慎地提出质疑:“可是据我所知,也有用提花织造好的面料去过泥染色。”
“我想打个赌。”欢喜要进一步验证,拿起剪子问连越,“内衬拆掉以后,这些衣服就没法退了,输了我赔,你来决定试还是不试。”
都到这个份上,当然只能奉陪到底。
杨树手巧,亲自操刀沿着暗线挑开边沿,很快便拆下半幅裙身,不多时便摇头笑了,“要加内衬就是心里有鬼,只能糊弄外行。”
香云纱是可与肌肤直接接触的A类面料,所有晒莨香云纱,背面都是有天然颜色的。与河泥发生反应之后,背面乌黑油亮如陶。仅仅经过晒莨,却没有进行“过乌”环节的仿制品,背面也会呈现出薯莨汁液特有的棕褐色。而杨叔拆开的这种面料,背面却是白色,所以要加真丝内衬遮掩,又可以借此提价。
“它仿得很高明。”欢喜接过来,举着面料对光辨别,“确实很像莨纱面料的花纹,可本质上还是一种机器提花织物,染成香云纱的样子。”
她拿缂丝来打比方,“纱罗织物跟普通机织物不同,每根纬纱跟相邻的经纱互相扭绞,形成一定的空隙,要通透才会有过风生凉的效果。这个太密了,根本看不到背面。真正的香云纱,对着它用力吹一口气,气流对它几乎不会有影响。”
在面料成分上,仿香云纱通常只会标注100%桑蚕丝,但“梵香云”的吊牌上,实打实地写着“莨纱”。
“经验组成的‘聪明很有用,每一次成功,都会让卖弄聪明的人更加确信,不好的意外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欢喜脸上笑嘻嘻,两手撑在桌子上,声音却异常坚决:“很多人以为拿鱼目混珠当本领,只要坐在某个位置上,能不能把事做好便再也不重要。既然这样,就把位置给我让出来。”眼底那股冷若冰霜的戾气,让绿萝不自觉缩了缩肩膀。
“咄咄逼人地斗狠,实在不像她平时为人。”趁欢喜和绿萝去洗手间,甄真的目光同连越相接,“我觉得她最近……和以前不大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是很不一样。”连越有自己的猜测,却犹疑不敢确定:“突然就杀气腾腾,像护崽的母兽。”
甄真微眯起眼,“哪有人能一直忍辱负重打不还手呢?我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只看她愿不愿意。”
“他们这局棋啊,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魔障里。要解脱很难,除非自己想开。”
第九十折戏 此身曾怀烈火[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