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宜打开,就要适时合上。
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她也没有落泪。反倒是甄真神色哀致,揽过她瘦弱的肩,“这孩子长得这么结实,又是煤气中毒又是大闹婚礼,还好端端的。多少次死里逃生闯都过来了,说明你们缘分深,你真舍得?”
怎么可能舍得,可是不舍又如何。欢喜努力平复呼吸,炫然日色直直流泻在脸上,有种曝光过度的惨白。她也曾锋利激昂,调动全部心血力气,在自以为是的幻阵里扑杀。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存在,给了她勇气和力量。现在想来不过水中捞月,什么都是虚妄。
要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哪个母亲愿意放弃自己的骨肉呢。
孩子是今生今世的羁绊,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要断就断个干净,快刀斩乱麻,她跟沈望就彻底结束了。
欢喜闭上眼睛又睁开,做了决定不会轻易更改,“这孩子生下来,无非是走跟我一样的老路。不如让他留在天上做星星,安安静静不被打扰,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说完这些,痛如利刃剜心,她只能生受。
就在一年多前,欢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谜底在生死抉择之际揭开,结果比永无音讯更残酷。跟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她太明白其中的苦。孩子的父亲不能担当他的存在,连公开承认都做不到,注定是充满缺陷的身世,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坎坷。
打不赢命运,也改变不了过去,还要带着这些伤痕活下去。此生已老,再快乐也不会太快乐,如同焚毁过,便无所谓热烈。
气球钻入云层深处,早已不见踪影。树叶停止摇晃,鸟雀也不再啾鸣。
在这莫名寂然的时刻,甄真的面孔有微妙变化,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失落。手从欢喜肩头滑下,很轻很慢地抚在她的小腹间,“不久之前,我也有过一个孩子。”
欢喜惊讶地把脸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再开口时舌头都僵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师父他……”
“就在今年夏天,连越知道。”
甄真脸上看不出情绪,无悲无喜的样子。只是眼眸笼上一层薄纱般,口吻亦很伤感:“我们都太忙了,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我生理期一直不太准,自己也没察觉。跟唐总在外面跑来跑去,筹备新品发布会、谈合同……每天睁眼就是一大堆事。身体不舒服还要硬撑,以为是中暑。”
欢喜抿紧了唇,听得一动不动。
“后来我在会场晕倒,被送进医院,才知道子宫里长了个东西。肌瘤破裂导致大出血,孩子无法保住,只能流掉。医生说是平时积劳太过,把小毛病拖成这样。如果能早一点去医院检查……”甄真黯然地哽住嗓子,“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并不想这么快有孩子,也认真商量过,是彼此一致的决定。你知道的,连越有个那么不堪的生父,从小跟着唐总满世界漂,对家庭的想法很复杂,心理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欢喜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把她的手合握住。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面对这种惨痛,语言何其苍白。
甄真动了动嘴唇,算是挤出苦笑,“一个原本不在期待中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他的到来,就永远失去了他。”
“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很相爱,婚期在即,彼此坦诚相待,没有任何阻碍。这孩子……这孩子来自沈望的骨血,跟沈家有脱不开的关系。我自己深受其害,不想他以后搅进同样的漩涡里。寻常人家或许不必如此战战兢兢,但我不能拿他冒险,这太自私了。”
“我不是要说服你改变心意。”甄真缓缓吁口气,“你做这个决定,当然有你的理由。作为过来人,我只想告诉你一些,你还未经历过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母亲,也都短暂地做过母亲,有过再失去,和从未有过,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你真的亲手放弃了,会发现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难以面对的问题依旧存在,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痛苦。”
“可是……”欢喜若有所思,嗓音很迷茫:“我连自己都搞得这样糟糕,怎么有能力保护好孩子呢。”
“起码你还有得选。”甄真注视她的脸,温柔而惋惜地说:“刚开始我只是懊悔自己粗心大意,甚至还有点庆幸,觉得这件事不会给连越造成什么伤害,毕竟他也没想要孩子。就当生了一场重病,慢慢就会忘记。直到我发现……那天晚上,他躲在洗手间哭得那么伤心。他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跟我说了无数个对不起。我才明白,他不是不愿承担为人父的责任,而是没有信心,害怕做得不够好,让孩子再受一遍他受过的苦。我很自责,一直走不出愧疚。我们都清楚,即使以后再有孩子,也不会是失掉的这一个。”
欢喜的心愀然缩紧,替甄真感到难过。这年夏天,她刚回国不久,住在佘山鼓捣那把缂丝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方寸悲欢之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人和事。对他们身上发生的变故,竟无半点察觉。
冬天日头短,透过枝叶的光斑变得稀薄细碎。连越不知何时走到身后,手轻轻搭在甄真的肩上,“起风了,我来接你回家。”
最后一线晖光倏然没入天际,他的笑容却给这旷冷的黄昏带来暖意。
欢喜在旁看着,眼神里不无羡慕。
人总是要在正确的事和艰难的事之间做选择。可谁也不能预料,究竟怎么选才是对的。
“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也是最残酷的惩罚。”
甄真留下的这句话,在欢喜耳边不断翻腾,吵得她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大半宿,天蒙蒙亮时才迷糊过去。晌午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晃动。有人拍她的面颊,边摇边唤:“好了欢喜,快醒醒,只是做梦,没事了。”
她挣扎醒来,发现绿萝满脸焦急,含糊问:“……怎么了?”
“你一直抽搐,跟溺水似的,还边哭边叫,吓坏我了。”
欢喜勉力定住心神,齿关咬得格格响。一手抚上心口,却是个探不到底的深渊,空洞得发不出声,比静还静。
她脸色仍然差劲,面孔细小苍白,眼窝里遍布暗青深影。精神也是恍惚迟滞的,刚刚自噩梦里抽身,马上记不清内容,唯独那张脸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梦见了谁,血液一股一股冲上脑子里,眼前金星乱闪。抬手一揉,才觉又湿又凉,全是残泪。
这辈子没掉过这么多眼泪,那些她清醒时发誓要断绝的泪水,终于还是在梦中全部倾泻而出。怎么都流不尽,还不完。
是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无论醒着睡着,根本无处可逃。细密静默的悲哀长满了身体,似厚重苔藓,自有绵绵不绝的心血来滋养壮大。不由分说的绝望之爱,快把她消耗至死,症状终日无解,如同癌。
这样就再也睡不着了。欢喜坐在床边,用手指一点点梳理头发。枯瘦手腕上晃荡一双老银镯,半张脸被浓密的发丝覆盖,忽明忽暗不可把捉。
绿萝小心翼翼开口:“我听甄真说,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了?”
欢喜稍作停顿,答案仍然不变:“我别无选择,这对我和他都是解脱。”
“可你连睡着了,叫的都是他的名字。拿掉孩子,真的能放下吗?”
欢喜偏过头,认真地思索了很久,疑惑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后悔?我只是不想恨他,也不愿再作践自己。感情里面从无侥幸,那些以为的值得,全都是活该。或许我追寻的那种东西,世上本来是没有的。”
抵死缠绵,不过造作一场。余下原形毕露的疮痍,罪孽仍要有人来担。
绿萝无言以
第九十八折戏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