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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折戏 我亦飘零久[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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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叫他。”一直沉默的绿萝突然开口,喉咙沙哑充血,“欢喜说过,不愿让别人替她做决定。这是她跑出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绿萝扭绞手指,低着头走廊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惊慌而暴躁,拉磨似地一圈圈打转,根本停不下来。
      手术漫长,持续八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医生出来。惨绿的胶皮手套上全是血污,口罩后面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低声说了句什么。绿萝整个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身。
      欢喜后半夜才从昏迷中醒来,麻醉药力还未彻底消退,瞳孔有些涣散。
      她一恢复意识就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依旧平平整整。下半身全是木的,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到底在还是不在,十分拿不准。
      可是不敢开口问,生怕最坏的结局成了真。她动不了,哀戚戚地扭着脖子去看甄真,嘴角痉挛般抽了抽。
      连越刚买宵夜回来,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话就有点难听,语气却难掩心疼,“现在知道后悔了?都快当妈的人了还那么没轻没重,做事不顾前也不顾后。你要是还想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怎么也得老老实实卧床个把月。”
      甄真白他一眼,把削好的水晶梨塞一块进他嘴里堵上。
      那就是还在。欢喜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勉力勾着脖子去看,仿佛眼神能穿透厚厚的被子,视线很快变模糊。孩子的缘分跟她这样深,受了这么多折腾都不离不弃。
      见欢喜情绪还算稳定,甄真便把当时的情况挑拣着讲了一些。略去很多细节,只告诉她因为腹部受外力撞击,导致胎盘早剥。确实是凶险的,万幸逃过一劫。
      又宽慰她:“这孩子命硬,几次大难不死,以后是个有福气的。”
      连越听得脑瓜子疼,龇牙道,“这福气给谁谁要啊?摊上个稀里糊涂的妈,胎教全是鬼故事。”
      于是他得到了所有的梨,腮帮子撑得鼓囊囊像只愤怒的松鼠,差点上不来气。绿萝在门口看见,忍不住抿嘴笑了。
      “还疼吗?”欢喜内疚地抚摸绿萝的脸,“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那一巴掌落得不重,看不出痕迹,却令她愧疚难安。
      “我都忘了。”绿萝摇摇头,“你跟孩子没事就好。”
      于是欢喜把她的手牵过来轻轻放在腹部,“这是小姨。”又拉过甄真的手,告诉尚无知觉的懵懂生命,“这是干妈。”
      “你一孕傻三年吗?”连越终于艰难地吞咽完梨子,含糊地抗议:“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那个说法,差……差辈儿了。”
      甄真倒没那么多计较,“我不管,我就要当干妈,你爱干嘛干嘛去。”
      欢喜将头轻轻靠在枕上,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即使这生命与大多数孩子不同,在最初便带着诸多欠缺,却也得到了除了父亲之外所有人的呵护跟祝福,亦算圆满。
      孩子是一束光,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各自独立又彼此分明的对照。根植在血肉深处,安静盛大,饱满而轻盈。灵魂的内核由此变重,兀自发芽生长,遵循天地间无可违逆的秩序,无关羞耻或尊严。
      过程仍是艰难的负荷。跟任何浪漫诗化的想象无关,人的肉体是血肉所铸,势必伴随血汗、浑浊的气味与污秽,没可能时时刻刻维持表象的优雅,也不会美。
      欢喜已瘦得不能再瘦,体重还在不断减轻。喝了太多水,下肢浮肿难消。无时无刻的强烈晕车感,胃液又苦又酸烧灼食道,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煎熬。
      总是搜肠刮肚地吐,一直觉得饿,半夜饿到胃痛腿抽筋,对气味异常敏感。医生说孕吐的反应因人而异,有些会吐到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忍。
      但她不会再说“我讨厌这个样子”之类的话。一种强大的力量把身体变成容器,坚定地等待着破茧。
      连越精通吃喝玩乐,请了个做饭阿姨,变着花样给徒弟弄好吃的,又托朋友从海边运来各色鲜鱼,自己也跟着蹭了不少口福。
      两三寸长的小黄花,在石板上小火油煎,嫩滑焦脆。鲈鱼、鸦片鱼和多吉一律清蒸,搁在蒸笼上两三分钟,雪白的鱼肉立刻翻卷开,不必浇烧滚的葱油,洒一点点酱汁就鲜得裹住舌头。最绝的是刚出水的鲜鲅鱼,跟冻货的做法又有不同。油煎就是暴殄天物,只用酱油烹煮十几分钟,鱼肉里的油脂细软香滑,入口即化。
      他每挑一筷子便眯着眼赞叹,“滋味好像接吻。”
      甄真总不忘打趣他,“跟徒弟抢吃的也是没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怀宝宝。”
      欢喜毕竟年轻底子好,又愿意配合,恢复得比预想中快。一周后已能下床自由活动,会自己到小花园里晒太阳。跟老人一样听收音机里的戏曲,坐上半天甚至更久。
      灰紫暗红黄昏里,云霞艳若泣血,唱腔饱含情仇缠绵飘荡。
      “一朝春尽红颜老,色衰恩弛情会移。极欢之际生远虑,不由人悲从中起难自己……”
      越剧《紫钗记》改了个花好月圆的结局,但欢喜知道真正的故事不是这样。《霍小玉传》里,遭到背叛的霍小玉最终卧病不起,仍挣扎着把一杯浊酒泼在地,厉声相咒,“李郎李郎,今当永诀!吾死之后,必化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由爱生恨多么凄厉动人,声声惊怖。她对情爱的执着幻灭,决绝起来便不留余地。而那不过是个世俗的男人罢了,一样渴望高官驷马,封侯拜相,所以背弃誓言另娶了卢太尉的千金。
      世间深情最难背负,焚心以火把一切烧尽了,留下断壁残垣。今既永诀,怨恨和报复都无必要。各有追逐,各有命运,也该各自成全。就像天边的浮云,聚了散,散了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入夜了她抱着毯子回病房,面容宁静如湖水结了冰。一只涉过奈何桥的鬼,已不愿记起前生恩怨。
      欢喜在医院又住了小半个月,检查结果基本稳定。努力吃饭,按时作息,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连那个名字都没再从口里出现过。
      礼拜六探病的家属变多,走廊比平日热闹。别人的病床前鲜花和问候轮番不休,欢喜这里就显得冷清。有阿姨把多到吃不完的水果营养品分送给她,就忍不住好奇心,一味旁敲侧击地打听。她们对旁人的隐私怀有无限热情,会问一些诸如几个月了呀,什么时候生,孩子爸爸去哪了之类的问题。
      欢喜总是不动声色笑着答,“他在国外,太忙回不来。”
      说得多了,连自己也有点恍惚,仿佛真的是这样。一个激灵又很快清醒,骗别人是为了避免麻烦,骗自己不行。
      要是赶上绿萝在,十有八九会没好气地说:“他死了。”
      对方便露出唏嘘神色,“小姑娘太瘦??,难怪一点都看不出。要多吃点东西,尽顾着保持身材,娃娃哪能长好。”
      以他们目光来看,她无疑是个值得怜悯的存在。年纪轻轻怀着孕,自己到医院来治病,身边没有长辈照应,孩子的父亲更是直接隐身,很可能跑了也不一定。
      欢喜倒真的无所谓,她的生命从最初便有重大缺失,从未有机会获得世俗完满。这是一种注定,宿命带着强悍的惯性,又重现在她的孩子身上。然而生命并非只有一种形式才叫做“正确”,接受它的变幻和阴影,如同接受月之盈缺,也不过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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