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伴随着同样剧烈的创痛、矛盾、挣扎,也是种超越和领悟,依旧值得感恩。
只不过他最终能给出的,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方式。
小女孩已长大,寄居蟹也需要寻找新的螺壳。如果找不到,当然会很危险。它就必须拖着赤裸柔软的身体,在海底被砂石碰撞,或被天敌所伤。即便如此,也不能强迫自己进入方向不对的螺壳。而不合体的旧螺壳,必定只能留在原地,虽然那曾是她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支撑。
不能用爱去予取予求,试图控制他,占有他,征服他,不依不饶,患得患失,把他改变成自己需要的形状。同样的,他也不能够这样对她。
在缠绵而沉痛的省悟里,欢喜微微笑着,“你看,我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他的嘴唇未曾开启,但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地在耳畔缠绕:“总是这样的对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或许沈望是对的,一直都是。爱是绝对的危险,在世俗之中难以长久保持纯净。剥除幻术和伎俩,最终的残酷一览无余。
他们之间再无前景,气数已尽,分别后该各自珍重。和声和气地道别,从此不回头。
于是他再问她,“你还愿意相信爱吗?”
信仰被摧毁折堕过后,她依然毫不犹豫地说,“我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相爱过。”
她无比确定这件事,如同确定自己爱过以及被爱,从来都这样勇敢坚定。不惜拿出内心全部的能量,去寻求真实美好的,散发出光芒和热量的存在。
而孩子,孩子是彼此交付的结果。他已给过她这么多,不应再有计较和不甘。
沈望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的身形和面容,在夜色的云海中逐渐隐去。每呼吸一次,就消失一点。从头发到眉目,再到下巴,然后是肩膀。
从那以后,他们像是从老天那里各自分了雨露,在漫长的数年之间,再也没见过。
欢喜并无哀容,只在心里轻轻地说:“让我就这么看着你,让我就这样,忘中犹记。像火焰消失在灰烬,水消失在水里。”
不知不觉,于沉睡中落下泪来。
我信。
喃喃的梦呓,自她唇间落地。分明是执拗,却如同解脱。男子坐在右手边的位置,合上书页,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这个奇怪的中国女子。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她周身如同被水波环绕,头发也泛起一层莹莹的粼光。手腕上戴一双老旧银镯,流淌着月色般的皎洁。而泪水兀自源源不绝,把面庞变成水中的暗影。
他从未见过人在睡梦之中漫长安静的哭泣,一时不知她是睡着还是清醒。
屏幕上的电影早就放完了,画面定格在一片空白里,上面打出一行黑色的字——“Apicturewithasmile,andperhapsatear.”
“一张带着微笑的照片,也许还有一滴眼泪。”这是卓别林对故事的表达。
爱始于微笑,浓于亲吻,逝于泪水。
就这样有点怔怔,油然而生几分好奇。
他把滑落在地的毯子捡起来,轻手轻脚替她盖回身上。照顾旅途中同行的陌生女性,是习惯成自然的举动,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教养。
欢喜惊醒了,发现头顶的阅读灯已被他关掉。在公共空间泪流满面,于毫无防备之时暴露出内心的伤口,终究是种羞耻。于是他将她不能自控的片刻,隐匿进黑暗之中。这个妥帖的小细节,让她消解了警惕。
她醒过来就迅速恢复镇定,道过谢,若无其事拿纸巾把脸擦干净。漫不经心的姿态,不仓促也不遮掩,仿佛是在擦汗。
等她处理完毕,他才和声问:“是否身体不适,需要吃点东西或喝水吗?”
男子声线优雅沉郁,透着波澜不兴的冷静。欢喜却不记得他是几时出现在隔壁的座位上,或许是中途升舱。
她重新打开顶灯,借着从头顶倾泻而下的光束,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面目清朗,眼角眉梢略显出些年纪了,轮廓仍十分出色。银灰衬衫看不出牌子,穿在他身上却有别样的潇洒服帖。东方人的年纪向来难猜,不过那份通透沉淀的态度,令他分明有别于年轻小伙。她能识别这种气息,是一种长久处于富裕阶层,在优渥环境中滋养出的从容和底气。
但欢喜注意到的,是他左眼底下一颗小小泪痣。藏在睫毛边沿,像浓墨溅出的一点黑色泪滴。这个特别的标识,如同一个人身上隐藏的历史,让男子的气质变得复杂而有层次。
大部分擦身而过的人,对彼此不具备意义,也无法建立真实深刻的联结。当时欢喜并不觉得这次旅途中的小插曲,会对以后产生任何影响。
她对人没有想法,心灰意淡。再次道谢后,便不再开口。
他看起来并不想自我介绍,也未问及她的名字,便自然而然开始交谈,或许是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
在她打量他之前,他已看了她很长时间。
漂亮面孔他见过很多,没有表情却能令目光不由自主反复流连的,亦很罕有。过后回想起来,只记得一种泯于幽暗的滚烫与痛楚。直至泪水铺天盖涌出,是裂开的岩浆,千回百转不可捉摸。
“去巴黎?”他要了杯酒,执意攀谈,“你从哪里来?”
说话时轻晃手腕,冰块便叮叮作响。
假装听不见不太礼貌。欢喜摘下耳机,仍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随口道:“来自东方,另一个巴黎。”
“呵,没有女人能拒绝巴黎。”又问她:“去旅行还是购物?”
“工作。”
是工作,也是逃亡,奔向劫后余生,前路依旧茫茫。
他低低咳嗽一声,循着她的目光将视线再次落回定格的电影,“很少有人看喜剧也会哭。”
“我不觉得这是喜剧。”欢喜垂下头,抚摸手腕上冰凉的镯子,“它在讲一个关于相聚和离散的故事。卓别林对他的最后一任妻子乌娜说过一句话,‘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她说这些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旁静静地听。偶尔聊起自己喜欢的电影,名字已不记得。印象中值得回味的片段,是一个男人千里迢迢跑了很远的路,到吴哥窟对一个树洞诉说自己的秘密。爱一个人但不必让对方知道,对着树洞倾诉也很好。
欢喜笑笑,“我没看过这部电影,不过多少能猜到结局。如果一个必须深埋的秘密与爱有关,那么必然和快乐无关。”
然而她会在梦魇里一边哭泣一边相信。很有趣的,醒来以后她就只剩下笑容,薄而宁静。在唇角隐然浮现,不会抵达眼睛。
仿佛没有故事,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晓别人的事,完全无话可说。纯简而空白的存在,给出的全部讯息不过是,她在这里,就是如今你看到的这样。
他们的交谈没有主题,时断时续。欢喜精神不佳,有时睡有时醒。她睡着的时候,他照旧看自己带的书,不去打扰。
距离终点还有两个多小时,盛大艳异的黄昏迤逦而至。那天日落得特别快,舷窗外是堆叠的云海,由靛蓝渐进,变为血橙,一层层融为灰紫。多么汹涌壮阔,也会流深静默。
欢喜看了很久,直到黑夜彻底落幕,玻璃映出她寂静脸容,仿佛在说,看见什么也都一样。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飞机降落在离中国九千六百多公里的地球彼端,戴高乐机场。
第一百零一折戏 低徊[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