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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折戏 存素[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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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心头悚然一紧,被无形的恐怖攥住,语气已不自觉透出凌厉:“你大可以试试。”
      他们从认识至今,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今天多,内容的走向却越来越奇怪。难道真的掉以轻心,落入另一个圈套?说来说去,无非为了多赚一点佣金,真是人为财死。
      她在心里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甚至开始琢磨脱身的法子。面上则丝毫不敢露怯,气势不能输。
      兔子急了也咬人。昂然的对视中,他终于扬一扬手投降,用前辈的口吻笑道:“不必试了。我晓得,你是空手道三段。别那么紧张,我对你没有过分的企图。”
      欢喜已经不会太吃惊。周鹤南的命金贵得多,决定带她在身边,肯定事先做过背景调查。她绝对想不到的是,他清楚她的历史比她自己还要丰实详细。
      她沉默之后扯一下嘴角,“那我岂不是很吃亏?报酬要得太低,应该另加上保镖费用。”
      “这个我倒是可以考虑。”
      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就这么过去了。她却觉出一种深深的悲哀,曾经对人的那种坦然和信任,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
      一个没办法再“相信”的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好用带刺的荆棘把匕首绑在手心。绑得越紧,尖刺扎进皮肤越深。可是不能松开,否则连唯一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这么想着,眼神瞬间黯然。
      他像是明白她的感受,语声和软地道歉,“是我唐突,不该在这时候吓唬你。脸色这么差,要不要来杯热果汁?”
      “不用。”欢喜垮着肩,连翻白眼都提不起力气,“我有点累,周先生还有别的要问吗?”
      显然他还不打算结束,“Jade夫人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是做什么的?”
      她迟疑道:“我只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是个很有钱的商人,做酒庄生意,爱好古董收藏。”
      “对了一半。”周鹤南至此反倒松弛了,“以你对缂丝古物的了解之深,可曾听说过‘存素堂?”
      欢喜怔怔半晌,如混沌中电光一闪。啊!他姓周。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可抑止的念头,简直难以置信。霎着眼,惊诧地同他确认:“《存素堂丝绣录》?是……是你……”
      周鹤南声音不高,在寂静里足够清晰,“正是先祖周海铭亲笔撰录。”
      “存素堂”是周氏家族旧有的堂号。欢喜接触过的现存资料里,记载了周家跟国宝缂丝的渊源。
      斗转星移,山河变换,说来都是很古早的事了。
      周海铭之父名叫周世襄,生于1872年,祖籍贵州开阳双流,1964年在南洋去世。周世襄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收藏家、古建筑学家,也是营造学社的创始人之一。民国年间,由他出面研究和保护了大批中国古建筑,一生学术成就颇高。
      上世纪时局动荡,周氏子孙远渡重洋,遵祖训不可涉政,遂从商。生意越做越大,典当行开遍南洋诸国。
      据周海铭回忆录所写,父亲年轻时就热爱缂丝,不惜斥巨资收购了大量缂丝精品,当时有“中国缂丝收藏第一人”的称号,亦有“周家缂丝甲天下”之说。他收藏的缂丝,大多是从清朝恭王府里流出的皇帝御赐之物,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的缂丝之精华,包括宋代名家朱克柔的《牡丹图》、《山茶蛱蝶图》等。他还对缂丝进行研究,撰写了《存素堂丝绣录》一书,把藏品分门别类整理,一一著录其中。【注:史料源于朱启钤先生的‘存素堂,小说里为符合情节,名字细节均做了调整变动。朱家护卫国宝的史实,不可因戏说磨灭曲改。】
      国家积贫积弱的年代,列国豪强虎视眈眈,这批缂丝的命运更是跌宕起伏。
      缂丝精美华贵,是西阵织工艺的始祖,素来深受日本人的喜爱。对于周老先生收藏的这批缂丝,日本军方垂涎已久。
      民国初年,日本人大仓喜八郎曾出价100万大洋,意图高价收购,被周世襄严词拒绝。私下里,老先生曾告诫家人:“你们记住,这批国宝就是卖,也坚决不能卖给外国人,尤其不可落入日本人之手。”
      1928年后,周家的煤矿被腐败当局没收,被迫“捐出”军饷白银万两,才勉强将产业赎回。此时他急需大量资金,影刻宋版《营造法式》。不得已的情况下,周世襄第一次想到了出售这批精品,但当时能买得起古董缂丝的,都是外国人。想做这笔交易的洋商很多,他坚决不肯同意。
      这批缂丝,最终以半卖半赠的低价,交给东北张家,一直保存在边业银行金库中。后来日军占领东北,东北边业银行落入日本正金银行之手,缂丝自然同遭劫掠。巧的是,周老先生有个姓荣的盟弟,时任伪满中央银行的总裁。他利用这层关系,托其暗中设法保护国宝。
      这些珍品以国宝的名义,长期储藏于沈阳正金银行的金库中,同时印成了《纂组英华》图片巨册行世,共有三百部之多,使缂丝愈发名声大噪。
      1946年夏,周老先生担心战事一旦波及沈阳,这批丝绣难免化为灰烬。几经周旋,才设法将这批缂丝从沈阳空运到北平,先存放在中央银行,后又移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直到1949年,这些饱经流离的国宝,才被故宫博物院拨交给当时的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珍藏至今,成为辽宁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周家祖上数辈殚精竭虑,付出巨大代价才保全了国宝,没有将它们失之东瀛。
      原来周鹤南是“存素堂”周氏的后人。欢喜看向他时,又多了几分尊敬,眼中的疑惑也呼之欲出。
      他不再卖关子,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你看看这个。”
      她依言打开这本大开页高清摄影图,所拍的内容,也是一件十二章纹缂丝龙袍。准确地说,称作“紫红地缎绣云龙貂镶海龙皮朝袍”,是乾隆朝时,宗室用于喜庆吉日的最高规格吉服。
      欢喜凑近了细看,认出上面的工艺是“孔雀羽串珠彩绣”,神色更加惊讶,脱口道:“铺翠?”
      周鹤南点点头,“这是祖上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件皇家礼服缂丝。可惜年代久远,中间又经过几多波折,有不少损坏——你再往后看。”
      高倍视频镜头下的截图,把袍子形制、工艺、材质、纹饰诸方面的极其独特的亮点展露无遗,匠心独到巧夺天工,损毁之处也尤为触目惊心。
      “沈小姐。”他交握十指,身体保持微微前倾的姿势,口吻无比真诚温和,“我有一个不得不提出请求。”
      “什么?”
      “我想请你暂缓旅居东南亚诸国的计划,在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内,继续为我提供帮助。”他看着她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随我回法国,修复这件古董缂丝。”
      “这……”
      欢喜怔忡了好一阵,迟迟不能作出回应。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想不出你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想要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当面提。”
      “你拍下的那件如意衮服……”她咽一下嗓子,哑声道:“是熟手匠人,一家五口花了三年才完成修复。可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
      “一寸缂丝一寸金,唯有光阴之价不可比。我明白青春宝贵,更知道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可遇不可求,所以愿意为此支付足够诚意的报酬。”
      这或许是一次冒险,一次投机,也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不相信她毫不动心。
      她更深地叹息,“你又为什么觉得,我有能力办到?”
      “龙袍是周家祖传之物,我为这件事,等了足有十年,不会随便找个人来糊弄。”说到这里,他真正触动了心事,“修复这件缂丝,是祖上遗愿,可惜延宕至今未能完成,我实在于心有愧,还望沈小姐周全。”
      周鹤南收好画册,将她从酒廊带回房间,欢喜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他从行李箱取出那一堆东西。
      Jade夫人花高价买下的缂丝,除了Mathilde在舞会上戴的头饰,竟全都在周鹤南手里。
      “这只是你作品里很小的一部分,巴黎我的住处还有更多。织毛缂、柳丝缂、阿修罗吉他和螺钿缂,它们足够让我对你的手艺充满信心。”
      如此周密的铺排和考验,或许从在飞机上相遇之前就开始了,可见势在必得的决心。
      不长不短的缄默过后,欢喜再次开口。
      “周先生祖上有这样的渊源,对缂丝并不外行,我就不打马虎眼了。老实说,光看图片,根本不能确定工艺的复杂程度和损坏现状,我没法打包票说一定能做好。那件龙袍不是一般的古董,而我是中国人,有些事不是赚到钱就能做。我不想在这上头糊弄,所以不能轻率地答应你。”
      欢喜已经知道,一旦答允就没有退路。缂丝古袍上流转的光影和历史,将与新的织造者生命相融,后者也将以这种方式,在“岁月”里镌刻自己的印痕。
      这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也绝非三年两载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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