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在候机厅坐了两个多小时,把《夜间飞行》剩下的十几页看完。
“夜的母胎中怀有生命。”
“一个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满足于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就会去爱自己的选择,就会受制于偶然,一如爱情。”
确实是个很棒的故事。懂得爱的人,才能写出它。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孩子重读这本书,哄幼儿入睡。
登机闸口开始排队,她揉一揉酸涩的眼睛,准备启程。
临走前,又借了支笔,在扉页写下一行字:“就跟爱一样,我们也隐藏勇敢。送给下一个有缘读到它的人——来自午夜飞行的礼物。”
玫瑰般的意念流转,芳华自有余香。
做完这些,便将书留在座椅上,头也不回地走远。
前面的路还很长,不知要换多少地方,负担总是越少越好。告别已经太多,抛却最轻省,慢慢就会习惯的。
就这样飞往云雾掩盖遥不可知的彼岸,没有特别愉快,也没有特别悲哀。
机械轰鸣微茫而干燥,腾空的晕眩里,她不知不觉便眯着了。发丝微微贴上面孔,睡容如婴儿般甘美。
“我来自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一年多前,她这样对她的老师说。
一个貌似有着无限可能的开场白。
纱希一?则答她:“生途是漫长的修行,不必急着寻找答案。人心在不断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和准则……把清醒、孤独、坚定化作常态,才能照见天地广阔。”
纱希先生,我心中尚有惑不能解。
你曾说爱存在的形式,并非只有一种。把对爱的诠释,孤注一掷寄托在个体上,便如同置身火宅,注定煎熬。如今我已看见锦衣之下白骨骷髅,日夜辗转,仍惊痛难安。
深入爱或舍弃爱,都是十分不幸的一件事。我甚怀疑,凡俗的人心,真的会因此而变得坚强吗?或许,它是会令人软弱的。如此孤独,却无法做到真正的信任和相依。
是我轻率自大,盲目且执拗,因对这世间生起漫长无尽的渴念,要爱与被爱,便暴露了巨大的伤口。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终于受到惩罚。动荡和安全,真相和谎言,禁锢和叛逃,究竟哪一种更接近爱的本质。若舍弃是救赎,为何我只感到无尽的疲惫与衰竭,与日俱增,不曾消减。
原来世上真的有种成全,对人对己都残忍。
爱一个人,像爱一座空幻的城,一场注定熄灭的花火。离开固然不快乐,靠近了更加萧索。是否人人皆杀其所爱,才能得以苟活?
然我已力竭至此,纱希先生,可否容我在这迷途之中暂栖。如同?王寺,曾收留那么多在红尘里吃尽了幻灭之苦的悲情女子。
再睁眼是青天白日,天光亮得如同盲。
此行毕竟唐突,不敢贸然上门惊扰。欢喜出得机场,先找了住处,洗去一身污浊风尘,又手写了拜帖寄到寺院,静待回音。
一日,两日,三日……七日过去,如石投海,杳无音讯。
第九日上,欢喜终于捺不住,决意只身前往。若纱希真的闭门不愿相见,自有她的理由,也无须勉强。
结果比想象中顺利。
年轻的庵士听说她是纱希的俗家学生,将她延请入内,奉上清茶后却道:“庵主已不能出来见客。”
欢喜愕然,惴惴地问:“纱希先生抱恙了?还是仍闭关未出?”
那庵士却摇头,“庵主留有书信,若你来,便转交予你,别的并无交代。”
信封内夹薄纸一张,墨迹已陈,无半点花纹修饰。她抖着手打开,寥寥九个字,落笔清隽有力。
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过一句话:“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
晚一步就是晚一步,离散总比安稳更容易发生。
庵士送她出去,路过苔庭,便抬手朝林木掩映处遥遥一指,说:“在那里。”
欢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纱希曾对她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有没有故乡并不重要。我清楚自己的来处和结局,若干年后,将埋骨在修行的寺庙。”
她真的做到了,轰轰烈烈的生,然后,清清净净的死。
一个月多前,纱希一?在睡梦中圆寂,按生前遗愿,落葬于?王寺。据说次日清晨被发现时,遗容平静,嘴角隐隐含笑,并无痛苦。
当日一别,仓促各分东西,不料竟是永诀。
庵士问她可要上前再看一看。欢喜想了想,摇头说不必。
纱希先生一定不耐烦那样俗气的造作。对着坟茔悲悲戚戚哭来喊去,只会扰了修行之地的安宁。脱离肉身的束缚,得到圆满清净,是善果,更是喜事。形式化的缅怀,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甚至她不需要缅怀,不需要记得。连同世人对她的猎奇、揣测,添油加醋的曲解和妄断,统统毫无意义。她不必知道,也不在乎。
欢喜驻足,朝那方向深深望一眼。她最后留给她一行字,这一世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对这个只相处了数月的俗家弟子,纱希怀着悲悯坦诚,恪尽教导之责。曾赠与书卷、俳句、故事、道理,最后是一则含义不明的指引。也不知何时落笔,何时封缄,更无人晓得这封无头无尾的书信,究竟能不能交到欢喜手里。
或许冥冥中,她知她必定会来。并且总有那么一天,彼此会以另一种形式,在山巅之上再重逢。
十方之路皆迷途,山巅在何处?对人情冷暖的翻覆,纱希是否早有预料,只等她倦而知返,用余下的时间来践行和解读。
暮色垂下羽翼,阴影渐次覆盖连绵不绝的山与树。山风落落吹两袖,欢喜再一次无处可去。
出?王寺,她在落叶堆里坐下,抱着自己的膝,心里一片空洞寥落。
太静了,冬夜将临,天光渐隐退。她把那封信放在紧贴着胸口的内兜,眼眸中无尽往事浮动。
纱希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如何面对终极的离别。人为什么会相信他们无法亲眼看到的事?这注定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承受的界限。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庭间薄雪初消融,师徒二人在廊下烧炭烹茶,听一曲梵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无始无终的纯澈安宁,就轻轻哼唱出来。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反反复复地发问以及论证,指向虚空。纱希是如何说?每个人都会得到跟德行相匹配的因果。
眼角有人影忽地一晃。很浅淡的影子,在草叶间站定。
这是她最软弱的时刻吧,看了令人心酸不忍。
那人翩翩走近了,席地而坐,不担心弄脏用料考究的衣裤,姿态仍温文儒雅。抬手轻拨她肩膀,她便跌入怀中。那么瘦,没着没落的,像掬着一阵风。
欢喜眯起眼,试图看清来者是谁。
那怀抱坚实温暖,胸膛沉厚平整,且有冬季苦橙叶的淡香。
“周先生?”
他淡淡唔一声,“在机场捡到你留下的书,就换了航班。”
“……我的老师过世了。”她说。声音细弱至不可闻。
到底是他找到她。存心想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到呢。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主动离开也好,被放弃也罢,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都是对的。
她抚着手臂,心内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抽搐和空茫,“来之前,我一直犹豫且羞愧,深恐自己的所作所为令老师失望。”
周鹤南拍一拍她的背,鼻息在她发间穿吹拂,如咸涩的海风。待她回望,才问:“你可知道,你刚才唱的那段梵语,译文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折戏 风之密语[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