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或者打网球,在雾气蒸腾的室内温泉泳池边嬉戏玩闹。愉快而光鲜的红男绿女们,大多都是西人,也有年纪很小的亚洲留学生,三三两两凑对聊天。
欢喜远远望见过一次,周瀛衣着考究地坐在角落里出神,手里捏只酒杯,脸色有醉醺醺的红晕。柔软乌密的头发缺乏打理也不难看,反而有种凌乱的美。他很沉默,对眼前的纵情狂欢缺乏兴致,并不想加入,只是麻木地旁观。
作为一切享乐的提供者,竟那么不快乐,明显得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或许被看见,才是他真正所需。
因为什么都不缺,忧愁就会变得更加优美高级耐人寻味?欢喜不这么觉得,一个不久之前还在为生存费尽心思的人,感受不到这种惆怅。按周瀛现在的年纪,正常情况下都在夜以继日改论文,被导师骂个狗血淋头。运气好的话,为一篇作业要和两百多人抢图书馆里只剩两本的原版书,根本挤不出多余力气伤春悲秋。
但他注定用不着努力,一辈子不必为前程操心。年年都在读不同的学校,知名学院转了个遍,没一所能顺利毕业。
当他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是极秀美文静的。欢喜想起周鹤南说过,他很少有时间陪伴子女。所以他的儿子在情感的隔膜中长大,学会了展示寂寞寡欢,当作获得关注和宠爱的手段。用不快乐挟以自重,天长日久养成习惯,脸上总带着一股自怜自嘲的神气。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和不足,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罢了。欢喜一味回避,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不开口。
派对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八天,人去了再来。夏布洛尔太太苦恼不已,忍不住抱怨昂贵的地毯被弄脏,客室里名贵精巧的小物件常常不知所踪。
那又有什么关系,弄脏了旧的,自然会马上换新的。
转眼又是寻欢作乐之夜,赶上周末,人比往常还要多。
小花园里亮起灯火,舞曲节奏明快,各种叽里呱啦的语言混杂在一起,随夜风传送很远。欢喜被吵得睡不着,透过白色细麻窗帷,看见一个女孩子在露天跳舞。
旁边有手风琴伴奏,舞者穿大红滚边长裙,肢体语言浮浪缠绵。赤裸双足,纤长的手臂高扬起,指间清脆响板啪啪作响。
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浓黑的卷发拂了她满肩。一阵风来,阴影里骤然闪现的双眸,气势如虹如电。一圈又一圈,像被空气中无形的鞭子驱打着。
露天投影的大白幕布上映出她灼人的舞姿,女孩跳得投入,对掌声和口哨无动于衷,偏有种“全世界都在看她”的感觉。最令欢喜动容的,是她的表情,从头到尾都紧抿着唇,找不出半点笑意。
四十多分钟后,这个跳舞的女孩子对欢喜说:“我的母亲同我讲,佛朗明哥这种舞,从没有人能笑着跳下去。”
她光脚从外面跑进来,完全不辨方向,慌不择路闯入这所空荡荡的房间。
欢喜没开灯,在烛火中才看清她的面孔。蜜蜡肌肤青春而冶艳。绝代妖姬的妆容极媚态,眼睫镶一串水钻,眨一眨便似有钻石眼泪流下。
女孩神色颇为慌张,全想不到这么空的屋子里还有人,一时愣在那里。互相对望数秒,见对方没有要赶人的意思,才用英文试着问:“可以让我躲一下吗?”
欢喜点点头,顺手把门掩上,“你在躲谁?”
女孩子踮着足尖入内,轻蔑地朝身后一瞥,“那帮猪猡!”
她自称叫Fiona,跟怪物史莱克里的西班牙公主同名。又问欢喜:“你是东方人?”
欢喜看她裸露的褐色肩膀起了栗,递去一杯热红茶,“中国人,我姓沈。”
女郎仰头一口气喝光,把温热的茶杯捧在手心渥着,简单解释了花园里发生的事。无非是一群人喝嗨了,随口作赌,却把筹码加得太高。寒意料峭的春夜里跳进冷水喷泉裸泳,不是谁都玩得起。若不然便被当做奖品,底下一群被酒精热昏了头的男子,为争夺她一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欢喜听得皱眉,借火光缓缓打量这笑女郎。比想象中还要年轻,最多十七、八岁,浓妆仍遮不住几分稚气。虹膜的颜色很独特,血统想必有点复杂。果然她自称是中国和西班牙混血,父亲是港商,母亲来自巴塞罗那,曾是红极一时的佛朗明哥舞娘。女郎从小在香港长大,会说一点带粤语腔调的普通话。
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接什么,随口道:“你舞跳得很好,跟朋友一起来的?”
Fiona是快活的性子,跳舞时不肯笑,听见夸赞却立即自信地站起来转了个圈,裙摆盛开如血红花朵,足踝一串铜铃叮叮响。
“那里面没有我的朋友,全是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我不过混进来玩,本来想找个傻子帮我把学费给付了——”说到这里她顿住口,“你呢?你是……”
Fiona停下来,定睛看住欢喜。黑直长发却穿男装的衬衫和长裤,瘦削淡静,眉目间别有英气。东方人辨不出年纪,骨骼轮廓若生得足够好看,连男女都很难分清。
她是干什么的?庄园里这么大这么空的房间,里面孤零零住着个中国女子,不用细想已足够神秘。
话未落,门被咣地撞开了。
两个拉美裔青年勾肩搭背靠在墙上,为首的是白人,个子最高。深色红晕在长满雀斑的白皮肤底下膨胀,脚步都醉得踉跄,嘴里不断发出怪笑。得意的神气,像终于捕获在逃猎物。
他们也不急着进来,扭头对着走廊方向大喊:“周,她在这里。”
Fiona大惊失色,嘴里抛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咒骂。又左右环顾,可惜屋里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刚认识的神秘东方女子,如一匹英俊的夜行兽,潜伏在盘根错节的密林深处。或许她是个女巫,Fiona看见挂在床头的那串羽毛绳子。
周瀛慢悠悠走到门边,朝欢喜脸上睨一眼:“你扣留了我的客人。”
在这数秒静定的对视中,欢喜挑起似笑非笑嘴角,对小女郎道:“你想跟他们走吗?”
Fiona狂摇头,说不。
“你们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今晚谁吻了你,你就归谁?”
Fiona往后缩了缩,没出声。
欢喜突然搂住她的细腰,把人揽入怀中扣紧,低头便贴上那滴血般殷红唇瓣。另一只手还抄在兜里,姿势很不羁。这一吻持续了足有十几秒,刻意又散漫,柔情而乖戾,是燃烧也是熄灭。
Fiona瞪大眼睛又赶忙合上,也想不起来挣扎,完完全全被慑服了。这女人,那么镇定,亲吻时也不闭眼。一双眸子黑白湛亮,像悬崖峭壁上烧成灰的蔷薇。绵里藏针的野,等闲难以招架。
终于欢喜松开胳膊,“她是我的了。你们几个,马上离开我的房间。”边说边拉响系着铜铃的绒带。
她平日从不用这个,夏布洛尔太太知道她有孕在身,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带着两个女佣气喘吁吁地赶到。
周瀛被噎得胸口发闷,眼圈又开始泛红,苍白脸孔还在竭力维持一股不屑的态度。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愤怒,却有种莫名感伤。半晌,带着一行人无声地走了。
欢喜让夏布洛尔太太拿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对那惊魂甫定的女郎说:“你今晚可以待在这儿,天亮之前从小花园后面的铁门溜走,那道门不上锁。”
Fiona咧嘴一笑:“你是说,让我睡你的床?”
欢喜淡淡开口:“不然呢?陪他们不如陪我。”
第一百一十三折戏 风不止[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