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南习惯在对话时认真地看着对方,无声地鼓励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自己却甘愿保持沉默,做一个无比耐心而真诚的听众。这种谦逊从容,欢喜很少在同阶层的人身上看到。
尤其是有所成就的男人,很容易具备商业社会特有的油滑特质。他们总是试图在一切场合把控话语权,滔滔不绝输出观点。动不动就好为人师,实则为了满足自身的炫耀张扬。或许因为对手里拥有的东西并非信心十足,才需要不停地彰显权力秩序来稳固。
周鹤南从不这样。他不轻易评价,不冒失规训,也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她。接受并尊重所有存在的形式,无论是否符合主流规则。这种中正平衡,来自内心真正的强大。
欢喜印象里的周鹤南,是个紧锁的老檀木箱,里面沉甸充实,分量十足又值得揣度。琢磨他,从不会乏味。如同探索神秘宝盒,是个有趣的游戏,一旦开启必不落空。
天光在不知不觉间大亮,是个灿烂晴日。
他们一起去到餐厅,没想到周瀛也在。他没听父亲的话回比利时,反而正式搬回来住。多少显得刻意了,示威似的捍卫自己的“领地”。
欢喜是无所谓的,反正又不是她的家,只觉得这种行径相当幼稚。年轻总是气盛,最爱树立假想敌。以为张牙舞爪着,世界就会给自己让出一条路。
周鹤南有意让他们消解对彼此的敌意,从一顿简单美味的早饭开始。欢喜坐下来开始吃,同时注意观察。发现他对食物其实很挑剔,通常吃西餐比较多,不爱花哨的东西。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周瀛旁边,对面是坐得笔直的周忱。小男孩一举一动放松自然,刻进骨子里的礼仪教养却未有片刻松懈。
周瀛胃口一般,也不敢再放肆,会主动客气地同她闲聊几句。从天气到西装的款式和做工,小心避开了所有跟隐私相关的话题。
职业总归绕不过去。他睨一眼欢喜,“听说你还是时装设计师?我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转校去读了皇家艺术学院的服装设计。难度太大,至今没能毕业。”
连续五年排名世界第一的艺术与设计类高等学府,光听名字已经如雷贯耳。周瀛提这个,无非是想旁敲侧击她的来路。他见过那所坚壁清野的空房间,这个年轻女人,跟他想象中不大一样,有点摸不准。
国内大学肄业的野路子学生,并不是什么光彩履历。周鹤南不动声色加入谈话,轻松化解了尴尬:“沈小姐主设计的‘天衣无缝系列春夏发布会,给伦敦分场站台的,就是皇家艺术学院元老级教授。过去两年多了,我还有点印象。”
当时的宣传可谓铺天盖地,最脍炙人口的主题词是“中国风吹到伦敦,再现千年盛世。”
欢喜抬起眼看向他,仓促地笑了一下。这个人,打定主意要扮先知了,就没有他不清楚的事。
气氛尚算融洽。别去想过去和将来,也不失为愉快的当下。
周鹤南神气清淡,目光依然如常,“等会儿跟我去收藏室,会有个小仪式。”
欢喜没听懂:“……什么?”
“带你去见那件缂丝袍子。”
周瀛也想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侧过身说:“我也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欢喜难掩兴奋,眼睛瞬间绽放出光彩。她在此地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修复那件袍子。
周鹤南说的是“见”,而不是“看”。在他心里,古董在时间的流转中已然拥有独立的生命,而非仅仅是一件昂贵陈旧的死物。
东方文化里认为古物不祥,都带着阴邪煞气。你不知道东西落在你手上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因此存放太多古董的地方不宜住人。他的一部分收藏品都搁在距离数百米远的另一栋建筑里,有专门的安保人员负责看守照管。
周鹤南从小在新加坡长大,后来又长居欧洲,对这种神神道道的老规矩却深以为然,又或许只是出于祖辈相传的习惯。
大厅光线充足,外面的陈设摆件都是古物,件件有其来历,但看得出不是很要紧的东西。
双层刀架上放置的一对青铜古刀,吸引了欢喜的注意。那刀通体黝黑,刀鞘早已丢失,雕花木柄有了纵深裂纹,依旧寒气逼人。底下还压着好大一块正红的垫布,晃眼看去,像凝固的血。
周鹤南顺着她的视略作解释,那是某朝代将领的佩刀,曾在古战场上饮血如狂,斩杀过的敌首数字都历历清楚。像这种大凶之器,既有镇压的作用,吸收煞气的负能量也比较强。在成为所有物之前,一般会请人开光,或进行专门的净化仪式,保家宅安宁。
刀剑通常弹酒相祭,用以辟邪驱凶。别的物件,要么摆放在阳光能照到的明亮之处晒几天,要么在底下压一块红垫布,用供佛的檀香熏染,再把少量朱砂粉末沾洒在不显眼的地方。
越往里走,越发幽寂阴冷。跟温度无关,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跟他的父亲不同,周瀛对这些东西从来缺乏兴趣,加之自幼体弱多病,靠得近一点都哭个不停。踏进这栋房子已让他浑身不适,好几次想找借口中途离开。见欢喜安之素若的模样,又不肯示弱。他跟在最后面,硬着头皮分分秒秒地捱,毫无乐趣可言。明明没有风,却见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全都竖直。
脚步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不出半点回音,只有隐约的呼吸声盘桓在寂静里。
欢喜心跳得很快,可是并不慌张。好像从很早之前,她就开始期待这一刻。被遥遥束之高阁的缂丝龙袍,多少手艺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靠近,更遑论亲手触摸。来自血液里的呼应和向往,终于要破茧而出。
走廊尽头,赫然露出一尊方相氏石雕。镇墓兽,也是中国古代驱疫避邪的神。古书里这样记载: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十二怪兽驱逐鬼神。
门后的禁地,因此更像一处神秘墓穴,充满未知和吸引,滚烫至不可回避。
就要诱人纵身扑入似的。她已毫不犹豫地跑上前,眨眼便被那片暗与静吞没。扬起的黑发一闪,像蝴蝶翅膀。周瀛脸色苍白,心竟重重地颤栗起来。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一间用来存放古老织物的净室罢了。人造光源和太阳会损伤面料,造成老化褪色,因此环境比较阴暗,温度和湿度都控制在最合适的范围。
欢喜站在房间中央,仰头看平展悬挂的缂丝龙袍,长久默默凝望。
黑檀龙首翘头大衣架,横梁处还雕刻了繁复的如意云卷纹。在异国他乡见到这么多承载东方传统审美的物件,当真有时空交会之感,惊动莫可名状。她的心此刻充满细微丰盈的喜悦,深沉而复杂。
“就是它了。”周鹤南说。
这件华美沧桑的袍子,经历家国动荡山河分崩,人心的贪婪无耻,残酷的战乱和掠夺,辗转多少年头,才终于出现在此地,在欢喜面前。
如果缂丝有生命,她和它,在某种意义上拥有着同样质地的灵魂。
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有一股力量在肉眼不可及的地方推动,直到促成这一刻的相认和连接。数千年能工巧匠们的性灵与意志,在空气中汇聚流转,只能意会,胜过千言万语。
那种强烈的感觉,如果非要用言语形容的话,就是彼此互为命运。
时间如同静止。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如果你在冥冥中选中了我,请给予我指引和力量。
戴上薄丝手套,他们小心把袍子取下,在宽大的实木工作台上放平。
冷光灯照得纹理丝丝入扣,这是目前存世的唯一一件通身结合铺翠、缂丝、串珠绣以及刺绣工艺的吉服。高倍显微镜下,捻金银线、珊瑚米珠、孔雀羽线光泽熠熠,也能看清打籽针、滚针和缉线绣的手工痕迹,主体保存已算相当完好。
这件紫地缂丝龙袍最珍贵之处,是在袍服的衣领双肩、前胸后背,以及前后身下幅的
第一百一十五折戏 折煞光年[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