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部位缂织了象征最高统治权力的十二章纹,也就是欢喜需要进行修复的主要部位。
周鹤南告诉她,在进行最早的一次修复之前——那是上一辈发生的事了,它那时仅仅是一块有多处破损的袍料,右手的马蹄袖整个缺失。
经过数代工匠漫长而艰难的修复,如今的龙袍形制完整,尤其是寿纹间成对的仙鹤极为出色。
欢喜屏息凝神,视线一秒都没离开过,“看得出来,补用的金线品质上乘。”
周鹤南点头,“上一个为它进行修复的年轻人,用了九个月时间,只来得及把马蹄袖补全。”
根据修复笔记里留下的数据,包含马蹄袖的通袖长235厘米,袖口宽38厘米。
她边看边发出惊讶的赞叹,“只用了九个月,太厉害了。国内现在35岁以下的缂丝匠人里,能做到的恐怕不超过三人之数。年纪再大一些的匠人,技巧更成熟,但眼神和手的控制力都会下降,就需要更长时间。”
“如果是你来做,需要多久?”周鹤南的目光落在那只完整的马蹄袖上。
“七个月。”欢喜想了想,又道:“不过前期的准备工作,最少也要半年到一年。这不是能偷工减料赶时间的事,急也急不来,周先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从修复角度来看,用缂丝织出缺损的部分,反而是其中相对比较容易的环节了。”
“怎么讲?”
同样的话,前面的修复者和资深缂丝鉴赏专业人士,恐怕早就跟他说过无数遍。但欢喜不介意重新解释,他的谨慎是完全有必要的,这么珍贵的文物,不能落在一个滥竽充数的骗子手里瞎折腾。
“缂丝织物因为工艺的独特,往往导致大范围的局部破损。修复除了弥补它外观的缺憾,也要想办法从工艺上加强织物的牢固度。除此之外,还得原它本来的颜色。”
她的手虚悬在半空,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指给他看:“这件袍子在《大清会典》里也有过记载,实物从式样、纹饰规格都跟史料几乎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它除了采用捻金线和孔雀翠羽绒缂丝,光彩色绒线用色就多达二十八种,都是明清常用的植物染料。我现在还没仔细统计,大略说一下,比如绛色这里,用的是紫苏木和朱砂;桃红色得用藏红花和内陆红花;明黄内衬是槐米染色……光是按古法完成给丝线的染色已经很不容易,我只知道配方,很多实操还要经过反复试验,需要你提供大量的物料支持。”
周鹤南眼眸静如一汪深潭,清楚分明,“那是我分内的责任,我会想办法完成。”
创造力是主观、神秘、随性且没有固定标准的。它无法复制也不能被量化,是除了理性以外,跟这个世界对话的另一种方式。在艺术层面上,她的鉴赏力能够满足他。
龙袍如此精工繁复,随便挑一处细节出来,都是百上加斤的难关,比预想中更麻烦。她一边看一边分析,嘴角始终挂着奇异的笑容。饱含复杂的忐忑、面临挑战的好胜和自信,以及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
当欢喜检查袍子背面时,却发现新的异样。在不同颜色的纬线中,米黄色的部分损坏很严重,甚至露出了经线,有些褪色,还看得出二次改造的痕迹。边沿都有机器缝线,这些后加的改动被污渍瓦解,最离谱的是,上面贴着一块很突兀的压敏胶带,看起来像五金店里几块钱一大卷那种。
她忍不住瞠目结舌:“……用胶带粘?你在逗我?”
周鹤南拢拳咳嗽,平静地说:“不是我弄上去的,到底怎么搞成这样,已经很难查证了。”
她摇头深深叹一口气,神情满是惋惜。
周瀛仍然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可他竟然站在旁听了这么久而不觉得乏味。只是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就被忽略太久了,以致于他来不及细想便提出轻率的建议:“听说把胶带从背面烤热,可以完整去除。”
欢喜被他浅薄的想法逗笑,就看着他认真的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
周鹤南忍去不怿之色,低声道:“对不了解的东西,多听多看少开口,免得贻笑大方。”
责备之意倒不是太明显,却让周瀛觉得不知所措,舌头僵在口中。他的自尊被他们的平淡挫伤,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打算离开。也许,他只是不能忍受在她面前示弱服输。周瀛这样想着,决定不再多嘴。还无法获得信任的人,不能太过迅速地取巧。
欢喜察觉父子间的气氛急转直下,忙打个圆场把话题转开:“只有这一处贴过胶吗?”
龙袍的实际状态远没有那么乐观,经过检查,袍子背面共找出6处用胶带粘贴的破损,无一例外都是经线裸露。
周鹤南沉吟:“胶带一直无法剥离,还没做过纤维成分分析。”
欢喜发现,在不同颜色的纬线中,只有这种明黄色的损毁最严重。
“我的判断是,因为明黄纬线染色所用的除了槐米,还有一种黄花飞燕草。这是伊朗、阿富汗和北印度特有的黄色染料植物,历史上记载不多,我只记得中国新疆出土过回鹘时期用它染色的缂丝长袍。这种植物含有丰富铁离子,才是导致织物损坏的主要原因。周先生要是还有疑虑,可以等胶带剥除以后,再把纤维碎末拿去做分析,看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黄花飞燕草……”他重复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单刀直入地问:“这些胶带,你能不能解决?”
这次她没有迅速给出回答。稍稍吸了口气,缓慢地说:“它的经线都在垂直方向,而纬线在水平方向,这是中国缂丝跟欧洲缂织面料的区别。袍子不应该悬挂置放的,地心引力只会让裸露出来的经线承受更大压力。为了稳固破损处,有人曾经试图把经线缝合在布片上,反面再加上这种胶带贴牢,却让明黄色的织物状况进一步恶化了。”
压敏胶带很像透明胶,显然已经贴在上面很长时间,年纪很可能比周鹤南还要大。纤维都被粘性物质固定陈化,成了一块脆弱然而无法分割的整体。
“这种材料在文物修复中不常用……应该说正常情况下都不可能去用,因此也没有既定的处理方法。我可以尽力一试,如果实在不行,就先修复别的地方。”
既然愿意尝试,意味着她已经有初步的想法,只是不肯把话说得太满。
天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生下来有就是有,没有的始终摸不着边。上天给了她一些独有的,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性。镌刻在灵魂中的那对翅膀,再次张开了。
欢喜站在逆光的阴影里,周瀛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楚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不得不承认,她是那种很美的女人,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可以肆无忌惮美下去。但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女人绝不会让美貌成为她一生的命运,并且终其一生,都在竭力摆脱这种控制。
那么她在父亲身边突然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龙袍急需修复确有其事,只不过情况比周鹤南在法国时说的还要糟糕太多。
当天晚上周鹤南问她,“你确定真的做好准备,要为这件袍子在业内彻底消声觅迹?恐怕会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吧?”
“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相信,把玻璃埋入地下千万年后,就变成水晶石。宝石生长在煤炭里。黄金不是一种金属,是一种光,生于火中。执着于只有时间才能揭晓的答案,在当时的人眼里看来,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那么你是哪一种?”
欢喜头也不抬地说:“得看有胆量选择疯子和傻子来做一场白日梦的,是哪种人。”
即使心中的潮汐涌动千万次,面对她时,他也常常会忘记所有想说的话。爱慕是那么不可言说的一件事,更难以描述。
她在用量尺确定缺损部位的形制尺寸,整个上半身俯在操作台上,“‘沈欢喜怎么就不能消失呢?没有沈欢喜,还会有别的人继续做缂丝。”
什么千秋万载什么国界地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没什么东西真的可以万岁万万岁。做好自己,让民族和技艺能够以此为傲,再在这个基础上身体力行做点能帮助别人的事,就很难得了。
第一百一十五折戏 折煞光年[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