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龙袍图案需要的几样颜色配方写下来,解释给周鹤南听:“这个配方初看很简单,配料、比例、流程都很详细,但实际操作的时候可能要失败很多次。比方说里面提到‘茅香,具体用茅香的哪个部位呢?没写,得全部试一遍才有结果。用檀香末,那此处的檀香指的到底是紫檀、乌檀还是别的什么品种?还有木樨,也没说明是用鲜花还是干花,是金桂、丹桂还是银桂……”
就这么一则看似平淡的煮丝配方,要彻底研究透,也是很复杂的事。
她说:“其他的事也一样。”
人生就如同缂丝,有去无回并且不可以重来,也是修炼。一丝扣一丝,一环扣一环,无数个当下的关键选择,共同决定了后面的走向。
周鹤南拿着她写出的几行配方仔细揣摩,寥寥几行字,读得异常艰难。以往自诩对古中国文化理解颇深,如今才深觉汗颜。
“少炼蜜候冷拌和以温润为度……”蜜候是指熬煮过后冷却的蜂蜜,这个他懂,可温润为度是哪个程度?指湿度还是温度?
“冬青树子入石臼杵千百下,银叶亲烧之……五更初以竹箸取酽桂末……蜡纸封蜜罐口掘地坑深三尺……”都是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东方式的神秘。
他放下纸页唏嘘:“这就是沈氏缂丝的《绫锦集》?果然名不虚传。”
欢喜点头,“这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几种颜色的染方罢了。写下来是想让你有个直观的概念,所有内容都记在我脑子里,看不看没区别。”
“就算全写出来,也不是谁都能琢磨明白,只有你晓得该怎么用吧?”周鹤南端详她,目光炯炯,“沈家的女儿为了得到它,费了不少心思。没想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丢了只眼睛。”
她镇定地答:“天上的月亮要是能摘下来,他们也会这么做的。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想证明自己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弄到手。”
从那天起,欢喜的工作进入另一个关键阶段,主要内容是分析缂丝龙袍的颜色,染出复原丝线备用。
他们生活的地方在一个半岛上,位于法国东南部的阿尔卑斯滨海省,属于地中海气候,拥有非常辽阔的沙滩。这里大部分时间艳阳高照,空气清新宜人。极目远眺,可见水天一色,蔚蓝的岛屿被鲜花、棕榈树、橄榄树和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松林覆盖。
这里的植物是完全不同的。
花园里种有薄荷、石楠花、迷迭香和百里香,还有大量爬藤蔷薇科和一块种满薰衣草的苗圃。欢喜长时间流连在植物里,光脚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剪切新鲜的月季,或者趁天气好的时候,晾晒打理周鹤南从地球另一端运来的干燥植物。
远处有园丁在太阳底下清理杂草,空气里散发清淡微涩的芳香。地势平坦开阔,能眺望雪山的轮廓,飞鸟的影子很淡。
她童年时就熟悉的梅兰竹菊,桃花、忍冬、凤仙……都变成遥远而不真切的记忆,历史成了一片空白。
孩子已经孕育快满六个月,人还是那样瘦。身体里凭空多出一部分,便多出一股日夜生长的力量。
周鹤南担心她劳累太过,会影响胎儿健康,想说服她待顺利生产之后再做不迟。欢喜却不以为意,照旧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正式的修复工作可以说还未开始,跟缂丝比起来,做这些前期准备已算轻松。她有自己的节奏,为此制定了详尽完整的计划,会按部就班去完成。
在他好意规劝时,总是说:“我的孩子,哪有这么弱不禁风。若连这点辛苦都禁不住,以后难过的日子怕是多着。”
周鹤南只能无奈地笑笑,也不争辩,过后便私下叮嘱夏布洛尔太太多留心照拂。
?丝花的根芽上长不出参天大树,一个如此清醒坚韧的母亲,绝不会把后代宠溺成懦夫。女人骨子里的强大被彻底唤醒,接近兽与神。
小岛与世隔绝,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欢喜的情感陷入某种梦游般的停滞,只关注当下的生活。从一丝一缕踏实的劳作中确定自我,保持绝对理性,以分辨内心真实的来源。
“丝瓜叶染蓝矾,栀子染冬云色,紫花地丁染菖蒲色……茜草染红,靛青染蓝。加入狼毒花的汁液,比盐更好固色,能避免虫噬。”
“跟东方草木染不同,17—19世纪的欧洲和中亚用含单宁的植物或昆虫虫瘿来染黑色。欧亚染匠会使用盐肤木的树皮或叶子,也用栎树果实的壳斗;中亚地区则使用当地特产的石榴皮和核桃皮染黑。这样的黑色染料都属于单宁类,吸附在织物纤维后会形成鞣花酸。”
她用手抄的方式做笔记,写下最简洁平实的汉字语言,描述时不带任何情绪。
一边记录,一边实践。
有些东西实在太难找到,就得另想办法用效果相近的物料来尝试。不知道算悲观还是乐观,她开始相信没什么东西不能被替代。
龙袍的绛色底,其实是一种“紫”。
无论东、西方,紫色都代表帝王的尊贵。中国有紫色的历史很早,早在春秋时期便已盛行,五匹生绢都换不到一匹紫色的绢。太稀有导致价格极之昂贵,只能供王公贵族独享。
《尔雅》中记载的“藐茈”,就是古代染紫色所用的媒染染料,草根中含有一种紫草素。可惜的是,这种植物现今已无处可寻。用比较常见的黄檗、苏木和紫甘蓝替代,制液出的效果差别太大,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个难关迟迟无法攻克,导致进度整个停摆。
欢喜也不着急,有问题就去解决。在确定藐茈无法找到后,她开始白天黑夜地泡在书房,也通过网络查阅海量资料,寻找破局之道。
天地化生万物,有自然神秘的秩序隐含其中。就好比毒蛇出没的地方,附近一定会生长解毒的草药。
故纸堆里的记载大多混合了神话传说,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看似言之凿凿,其实毫无用处。比如《欧亚300年纺织品染色史》里提到,古代腓尼基人从一种海螺里提取“骨螺紫”,同样是异常名贵的紫色染料,也叫做“帝王紫”。还有一种仙人掌上长的胭脂虫,要从好几万只这种小昆虫里,才得到一两胭脂红染料。
她为此兴奋了一晚上,然后遗憾地发现,这种名称不详的海螺,恐怕也灭绝很久了。
又是几经周折,才从中国古代丝绸文献里查到,中国青海地区出土的汉唐纺织品,里面提取出一种很重要的昆虫染料“紫胶虫”。这种昆虫原产于东南亚和南亚,早在公元1500年前的印度文献中也有过记载。
这些材料取自山川大地,会因季节、温度、气候、地域等各种因素,使萃取出的染液呈现不同色泽。要在异国完成色彩复原,难度大大增加。
染色时间长短,决定了颜色的深浅。煮染越久,显色越深,而经过最后氧化变色的步骤后,颜色则会变浅。多一分钟少一分钟,往往令结果差异很大。紫胶虫来之不易,她不能以每分钟为区间反复试验,那样太奢侈。染色的时间控制,只能全凭经验。
好在周鹤南财力充足,提供了方方面面最完善的外部条件。再又一个多月过去,欢喜用紫胶虫粉末和另外几种《绫锦集》中提到的植物,加铬媒染剂,终于得到龙袍上特殊的绛紫。
同样的难题也重现在“靛青”上。
所有含靛的植物,形成靛青后都只存在两种主要色素:靛蓝和靛玉红。
欧洲使用的含靛植物是菘蓝,东亚则用蓼蓝。然而它们都没办法还原龙袍上的海浪和祥云,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不得而知。
尝试了一切有可能的配方调整之后,她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东南亚和南亚盛产的木蓝和马蓝上。四种蓝草中,以后两种的色素含量较高。
丝线从搪瓷染盆里捞出来时,在阳光下呈现出美奂美轮的色泽,如宝石般澄澈。
有时累过头了,伏在桌上睡着,电脑发出叮地一声响,她便知道是新邮件提示音。
连越每个月会发来一封邮件,告诉欢喜工作室的进展,以及绿萝、甄真还有景明他们的近况。
她会反复看好多遍,每次都只回:“我和孩子都很好,勿念。”
距离欢喜住进玛歌庄园,转眼已半年多。
第一百一十六折戏神工[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