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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折戏从此不敢看观音[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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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望如此说。
      她那时候多年轻,听什么都信。不懂得迂回和掩饰,眼睛里都是直截了当的情意。
      刹那失神,冷不防被玫瑰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
      一阵锐痛缠住心脏,她不动声色地把血珠揩在擦汗的毛巾上,突然说:“我不肯走,是舍不得龙袍。好不容易都快做完一半了……”
      周鹤南是聪明人,立即懂了她的意思。竖起食指比在唇间,轻声笑道:“好了,我明白。”风度依然很好。
      过一会儿太阳愈发大了,晒得背脊热辣辣。两人到树荫底下休息,他细心地拧开瓶盖,把水递给她:“你和孩子肯留下,已足够令我开心。人对难得的福气,不会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
      周鹤南真是一个男人。懂得给人面子,一点也不小家子气。不会历数我付出了这个,你必须要回报给我那个。明明什么都是他先给予,却说得像欠了她好大的人情。
      她端详他的脸,气色非常好。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能带来无限的安全感。
      周鹤南平日里忙碌依旧,只是回来的次数明显增多。没有了周忱,庄园到底变得冷清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长桌上依旧按习惯摆出空置的餐具,只是没有人。没有他的妻子,也没有他的儿子和女儿。
      宝琳每个月打电话回来,周瀛的情况时好时坏,基本上还是老样子。欢喜几次提议把他接回家照顾,都被周鹤南拒绝了。
      走了的人不会再回来。这是他的选择,从不自欺欺人。
      第二年,欢喜完成龙袍上的另外三十一处修复。剩下四十三处,进度已经过半。
      繁星两岁生日,周鹤南抽空带她们到斐济度假。
      他对她说:“小孩子慢慢长大,要接触外面的世界。见陌生的人,习惯不同场合。你不能长年累月把她关在屋里,看再多的书学再多东西,认知都是残缺的。”
      欢喜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南太平洋气候温暖宜人,正值炎夏。碧海白沙水天一色,海风柔柔吹拂面颊,比若即若离的亲吻更缱绻。
      小姑娘第一次看到海,乌溜溜的眼珠跟着白色鸥鸟到处转,发出兴奋的尖叫。她长得好看,路过的游客都忍不住来逗。
      小小的孩子,一点也不怕生。从未受过伤害,对陌生的环境没有恐惧。见了什么都好奇,总是试图从欢喜怀里挣出来,光着脚丫在沙地上钻来钻去。路还走不大稳,跑得急了扑通摔一跤,白沙被汗粘了满脸。额角红红的,原来磕到半块贝壳残片。都以为她要哭,睫毛湿漉漉扑闪着,正酝酿一场透明雨。谁知她憋了半天,忽然咧嘴笑出声。
      繁星玩得尽兴,累了就爬到周鹤南膝上趴着,小脸红扑扑。他很有耐心,把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捣成泥,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又从灿若云霞的扶桑花里摘出一朵,小心地簪在孩子的衣襟前,“这是斐济的国花。当地人把它的名字,叫快乐。”
      他只想让她们快乐,别无所求。
      繁星吃过果泥便心满意足,很快睡熟了。海滩风太大,欢喜让随行的女佣把她抱房间。
      不远的海滩上也有中国游客,用点唱机播了几首中文老歌。海平面上日落如火,银沙粼粼闪烁。
      音乐浮荡在半空,欢喜听得出神。侧耳仔细分辨那曲调,只觉熟悉又陌生。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暗涌。是二十多年前的粤语老歌了。远离人世太久,她已经不知道外面的人现在穿什么衣服,街上流行什么曲子。
      周鹤南把一朵深酒红白蕊的扶桑花别在她鬓边,坐下道:“你喜欢听戏吗?我从小生活在南洋,家里老人都爱听地方戏。南音的吊嗓很难学,小一辈里只有我唱得好,还扮过女旦。”
      欢喜惊讶掩口,“你?不会吧……”
      他喝一口白兰地,样子很舒展地两臂摊开,“我会唱山伯临终,还有山伯临终。”
      她噗呲笑出来,没办法把一个成熟精明的商人跟痴情种梁山伯联系在一起,“哎,我不信。”
      “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脸上充满笑意,“一开头是这样: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数寒更悲独听,听来断肠似雨霖铃,不是读书声,不是钟鼓鸣,不是关雎咏,更不是长亭十八里叮咛——”
      “好听的。”欢喜垂目赞叹,“就是太悲了。”
      “中国梁祝的悲剧跟罗密朱丽叶不同,它不是纯粹的悲剧,有理想的精神在里面,婉转又隐忍。”他看着她,眼神宽和温柔,“比方说山伯爱上祝英台,他不会说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他会告诉她,自从见过你的脸,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心似宣纸柔软,有清凉水渍迅速浸开。她掩饰地捋了捋头发,“我奶奶也爱听梁祝,绍兴戏和昆曲。我连话都还不会说的时候,就被她抱着去逛戏园子,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他点点头,“……都是上年纪人的爱好。”
      欢喜向远处灯火眺望,尴尬地红了脸。他年长她那么多,是明摆着的事,何必反复提醒这一点。以后一定要记住,不可再轻易造次。无论如何,在他身边是快乐的,两人都笑得那么真实。
      周鹤南并不介意,站起来邀她跳支舞。
      欢喜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诚恳地说:“你舞跳得真好,比我还要好。”
      他叹口气,和着远处音乐的拍子,声音细不可闻,“我确实老了,没什么可避讳的。伊丽莎白一世执掌多铎王朝,在位半个多世纪,保证了英格兰的统一,临终遗言却是:‘惟愿以我的一切,换取你一刻时间。”
      欢喜静了一瞬,拉起他的手放到脑后,摸停在手术疤痕的位置:“每个人都会老的,我也是。刚查出肿瘤复发那会儿,医生说我不可能活到三十岁。我当时多么渴望能有变老的机会,还有好多事想做却来不及。周先生你不一样,时间在你身上,只是丈量成就的刻度。很多人庸碌一生,活一百年跟活一天没区别。”
      “你真的这么觉得?”他笑笑,“原来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厉害。”
      她用力点头。
      周鹤南叹口气,揉一揉她的头发,“我这一生该干的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还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几乎一眼可以望到头。你就不同,未来的日子还很长。等到了三十岁,会比现在更强大,更聪明美丽。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子。”
      “那又怎么样?周鹤南还是周鹤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怕。”
      他什么都知道,可唯独此刻不知道该怎样答她。这如花美眷,这似水流年……到底今生不再了。
      到周鹤南这个年纪,总有太多的事,不可以让爱的那个人知道。每个人有秘密,有波折,时间的冲刷令他们失去坦荡与平滑。明明内心的感情激越丰沛,却只能克制自己移开目光。对深知美好的东西,保持若即若离最安全。
      一定是慢拍子的舞曲令人伤感,那么美月色银滩,竟然在谈论生老病死,太不应景。
      她便也跟着沉默。周鹤南停住步子,下了很大决心似地,突然说,“过来,我要抱一下你。”
      他没像以前那样,提出任何要求之前先问她是否可以,大约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吧。
      欢喜稍犹豫了几秒钟,很驯顺地,朝他再靠近一点,靠近她的遇到与投奔。令人心酸的是,他的动作一点也不从容,甚至是惊讶而生硬的。如果有旁观者,一定会以为是年轻女孩在试图强抱保守的中年男人。
      她的呼吸平缓,很快令他恢复自然。有力的胳膊环住她,很紧很郑重。在岁月里这样地辗转,终究孤独太久了。干净温暖的怀抱互为慰藉,胜过垂云与星海的怀拥。
      一个总是游刃有余的人,不经意流露的那一点点拙,尤其朴素珍贵。好多好多年后,她都依然记得。
      胸腔里的空气快被挤干,欢喜忍不住喘一口气。他旋即放开,仿佛已从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
      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比来时更安静。昏暗的光线遮去些许赧然,周鹤南咳嗽一声,“别担心。我说过的,不会勉强你。”
      欢喜跟在后面,每一步都正好都踩进他踏实的脚印里,“我从来没担心过这个。”
      他实在对她太好。而那数秒的犹豫,就是他们之间无法消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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