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北得知他所去之地并非巴黎,不是不意外的。默默看一眼冻彻的云天,没再说什么。
他曾问过沈望,“她要是不肯回头,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沈望想了想,说:“可能是一阵子,也可能是一辈子。”
老人十分喟然,“你也这个年纪了,凡事看开些。就算不要吴家的女儿,或许……”
他打断道:“妙吉还年轻,过阵子把身体调养好,一定会生下沈家的后代。”
意思已很明白,除了沈欢喜,谁都不行。
“我老了,没多少年头可以等了。”沈顾北摆摆手,“若她肯冰释前嫌,把人带回来,过个团圆的年吧。”
现在看来,这个略显天真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上海冬天依旧很冷,圣诞紧接着是元旦,也没有像往年那样散发出欣荣欢悦之意。
沈望去了日本,没说要待到什么时候。吴丝桐本是这一辈小儿女里最能活跃气氛的,订婚多年还被不冷不热地晾在一边,出现在沈家无疑成了笑话,便借口公事繁忙不肯露面。
沈妙吉待在美国依旧不肯见人。自从伤了眼睛,她再不出席一切社交场合,也不像过去那样,总是第一个兴冲冲跑到爷爷身边来讨老人欢心。昂山廷要陪护照看她,自然是不能回国了。他们成婚至今,一直未有一男半女,在家族宴会上,不免会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重重压力,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
沈夫人心疼女儿横遭不测却无法讨还公道,对沈家多有怨怼,动辄称病不出。沈立大约是预见到场面凄凉,把左一鸣全家请来。左珈陵同女友盛芝芝刚订婚不久,左夫人又带了两个女眷和她们的孩子,一行七、八人共赴家宴。
但这也并不能挽回沈家人丁凋零的冷清气象。
沈顾北意兴阑珊,连酒也没心情喝。席间略坐一坐,陪大伙儿聊几句闲话,精神明显不济。
无风的夜晚,雪片密密麻麻降下,像个沉默的阴谋,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寂静。
这年圣诞,欢喜没有看到雪。
周鹤南带她们到法国海滨南部过节,那里有他的一处农场,气候温暖宜人。
白色房子面朝大海,外观有点旧了。白色香花满坡,在微咸的海风里摇曳。向北是马厩,草场茂密疯长。甚至还有一架直升飞机,用来寻找跑失的马群。天气晴朗时,可以坐在上面巡视整片产业。
欢喜担心不安全,不肯带着繁星一起上去。周鹤南不免觉得遗憾,终于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我来开,如何?”
这种小型农用直升机,通常高度不会太夸张。仍然是很新奇的体验,小姑娘兴奋得眼睛也不舍得眨。螺旋轰鸣的噪音里,绿草如茵高低起伏,散落的农舍缩小如同玩具,还有动画片里那种黑脸的绵羊。
周鹤南解释道,如果下起大雨,厚厚的羊毛吸饱水,非常沉,羊会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就需要管理人员开着这种飞机找到它们,再下去把羊一只一只扶起。
她笑着说,“你相信吗,这是我小时候最向往的工作之一。”
“这里夏天风景更好。你喜欢的话,我每年都带你们过来小住。”
趁着好天气,马厩里的马夫仍在劳作。见周鹤南来了,便牵出一匹温驯的奥尔洛夫马到他跟前。
那是匹俄罗斯血统的骑乘温血马,身型高大俊朗,体态优雅,细看年齿已经不低了。
周鹤南抚摸它深青色的鬃毛,语气不无感慨,“周瀛十七岁时,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就是这匹马。还是马驹呢,只有这么一点大,他当时很高兴……”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周鹤南理所当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此刻她望见他怅然若失的神情,开始体会到另一种空虚。
拥有这么多,也并不能让他快乐。欢喜走上前,轻声说:“想他了,就让他回来吧。”
白色房子终究太寂寞了,隔着落地长窗,终日只对着无尽荒凉海。
平安夜的前一晚,天气阴沉潮湿,海鸟安静仓皇地扑翼。宝琳和周瀛先后赶回,陪父亲过新年。
周瀛气色好了许多,不似以往苍白瘦削,只是话很少。他看到四岁的繁星,在屋里跑来跑去玩得满头热汗。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眉眼灵动细致,但和周鹤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奇怪的是,周忱不知去了哪儿。没理由所有人都到了,唯独不带他。周瀛觉得奇怪,心里始终存着个疑影。
厨子是西人,做了一桌非常传统的圣诞晚餐,有周瀛最喜欢的太妃糖苹果。炉火熊熊,席间气氛融洽。周鹤南神情放松,话题基本上围绕着他们小时候在这里度假的趣事,偶尔提及现状,也只是问问子女的学业进展如何。
欢喜此刻才知,芭蕾不过是宝琳的兴趣,她正经念的是商科,明年将拿下伦敦经济学院理学士学位。如无意外,毕业后会直接到父亲的基金管理公司实习。
周瀛安静地听着,妹妹如此优秀,令他荒废的大把光阴显得更为突兀。
欢喜在照顾女儿吃东西,冷不丁听见他问:“你呢?”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他看着自己,温和道:“我的工作也快完成了,龙袍需要修复的地方,还剩下不到十处。”
他哦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欢喜想起来,她以前一直跟他说的是,等做完这件事,就会带着女儿离开周鹤南的家。
短暂的沉默持续了三秒,空气开始变得紧张。
周鹤南责备的眼神让他感到压抑,涌起一股莫名羞恼。
周瀛尚在住院治疗的时候,欢喜不计前嫌,私下同宝琳一起探望过他两次。虽不至于两手空空,也没有俗气且容易引人误会的鲜花之类。第一次她带去一束漂亮的孔雀羽毛,第二次带给他一本书,正是翻旧的《夜间飞行》。她告诉周瀛,初到法国那些艰难困顿的日子,是靠阅读书里的句子度过。这是他父亲带着善意与怜悯的礼物,如今转赠给他。
他神志恢复清醒时,会想起自己害她在台风之夜早产,差点死掉。心里本来有愧,并不是要赶她走,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或者说心照不宣的事,被他不合时宜地拎出来,摆在桌面上要答案,尴尬就化成了硬刺。
周瀛眼睑动了动,嘴角微微提起,“那个朝代早就消失了。我只是不知道,做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毒药盛在银盒子里也是毒药。他从来都想不明白,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将一直困扰他。当一个人配不上他的幸运,更配不上他的自由时,空虚就诞生了。
欢喜平静地说:“如果它的存在曾有意义,修复它就有意义。”
周鹤南忍住了没发脾气,把手里的餐巾扔回桌上,宝琳打岔也来不及。
周瀛终于伤感地察觉,自己是这一片和乐融融里最不和谐的音符。他站起身,目光很涣散,“我累了,先回房间休息。”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宝琳对欢喜抱歉地笑笑,还要代为解释,患有双相障碍的人,交流沟通都有困难,常人难以理解。再加上他刚刚停药不久,确实很难控制自己。
周鹤南转过脸,悠悠叹气。对一个病人,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所以这些年,他对外一直称周宝琳为长女,分明是寄予厚望之意。儿子的存在反而被刻意淡化,外人至多晓得周鹤南唯一成年的儿子,是个游手好闲二世祖。
第一百三十折戏爱极则迁[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