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帘卷拂,海潮不断拍打岩石。浪花也是白色的,细细一线,银光如雪。
周鹤南半靠在躺椅上,对着惊涛骇浪一动不动,岿然如坐禅。房间很静很暗,独他指间燃烧的雪茄闪烁星火。但那一点光,并不使他黯淡的脸容稍添血色。
欢喜推门进去,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过阵子再说吧,何必急在一时。”
他仿佛很累,唇角却展开一个清淡的微笑,“你是担心他不能接受,还是自己根本就没考虑清楚?”
欢喜怔了一下,默然无语。在他面前,任何撒谎和掩饰都是徒劳的。
他又说,“其实……你不会愿意一直跟着我的吧?”
这话让她酸楚难当,便缓缓走到他面前,盘膝跪坐在雪白地毯上,将面孔伏向他的膝。依赖,逃避,最艰难时刻的趋附,或许还有不舍。但唯独,不是爱情。然而他们彼此陪伴,共同度过漫长的岁月,说不清是谁陪了谁更多一点。
周鹤南低下头,怜惜地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发又长了好些,黑亮如一匹缎,凉滑地从指缝散落。那么黑,使人眼盲。什么都是握不住的。
此时欢喜似是下定决心,仰起头来去寻他的脸。这样就看见他的笑,似是洞悉一切,又心有不甘,却因了对她的懂得与纵容,竟讲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她心口激痛,眼中忽而灼热,原已落下泪来,说:“周先生,我想清楚了——”
“嘘——”他却止住她,手指轻轻压在她唇间。皮肤温暖干燥,混着雪茄的浓郁气味。
周鹤南不想知道答案。是或者不是,都不想。相比她的青春,他已这样老,仍然是留有奢望的。
他相信她此刻真的愿意,而愿意跟甘愿,到底有所不同。
没有人发现,周瀛正悄无声息地自门口走开。
黑云一重重压来,突然诡异地变红,像着了魔。
欢喜伏地毯上昏沉睡去,又在惊悸中醒来。壁炉仍未熄,热得一头都是汗。
好热好热,到处都是炽灼的空气。
她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几乎以为是场噩梦。
那火就真的燃起来了。
两个小时前,周瀛匆匆奔出门。牧场的夜好疏旷,长草被风卷得簌簌作响。
阴沉的天穹无星无月,万物都模糊不清。他见到北面的马厩,便径直奔入。
老马亲昵地喷气,打出鼻响,绕着主人转来转去。没多久,发出受惊的嘶鸣。周瀛浑身一阵阵发冷,呼吸浅而静,神情却是凄惶的。
周鹤南站在窗口,见到远处火光中的周瀛,只是一道模糊的黑影。
他还是那个脆弱激烈,容易不知所措的孩子,永远长不大。
欢喜浑身血液都被凝住,扑到窗前,错觉玻璃都变得滚烫。根本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掏出打火机,呵在手心点燃,然后猛地抛在一堆干草上。
要把朽坏的日子,统统付诸一炬。
四面八方的风从天上倒灌下来,吹得那火势一跃而起,蹿出数尺多高。
他动也不动,痴痴站在那里,观赏自己亲手烧出的地狱。
欢喜竭力咬紧牙关,不如此便会发出格格的颤响。她扑回身抓住周鹤南的手,艰难吞咽嗓子,却挤不出半个字。
马厩里都是易燃草料,火势很快不受控制。劈啪爆裂之声令马匹受惊,凄惨的长嘶此起彼伏。力气大的,纷纷挣断缰绳跑走。
烈焰如沸,烧出不断塌陷的漆黑深渊。马夫所住的小屋正在下风口处,不多时也被点着了,五、六个人衣衫不整奔出来,手忙脚乱地泼水施救。
惊马难以安抚,最后窜出的是那匹奥尔洛夫,背上还驮着个魂不守舍的人,驰骋如一道深青闪电。
火光熊熊,映上周鹤南的脸。她宁愿从未看见他这样镇定而痛楚的表情,定格如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被火舌从边角燎起,再一寸寸舔噬蚕食。
外面动静喧天,黑的天,红的火,杂错斑斓似有毒。他只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时大火才勉强扑灭。次日下午,夏同恩匆匆赶来收拾残局。
宝琳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半步不敢走远。
周鹤南从始至终都很冷静,中午还陪她们一起吃了饭,看起来一切如常。
欢喜私下问过夏同恩,得知周瀛骑着他的马跑出好远,最后摔倒在西南方向一片洼地里,所幸受伤不重。据说牧羊犬和当地搜救警方找到他时,马还好端端地在旁边吃草,人已经伏在乱草中失去知觉。右边胳膊从肩胛起,软绵绵叠在身下,形状扭曲怪异,看来是摔断了。
终于他也没能耐逃开到天涯海角,离牧场的边沿都还有好远。
周鹤南不肯过问,甚至给出严重警告,以后谁都不许当着他的面再提周瀛。
那天是圣诞,除了不知世事的繁星,没人有应节的心情。
从下午到晚上,周鹤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见。欢喜去敲门,敲半天也没回应。她愧疚地坐在地上,隔着门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议把他叫回来。”
他还是不理。她执拗不肯走,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过了快一个多小时,她听到里面椅子倒地,紧接着又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欢喜寒毛倒竖,想也没想便用尽全力去踹那门,一边大声喊人。
这不是周鹤南头一次发病,她比上回镇定得多。
假期匆匆结束。这片美丽的海滨,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她想。
在他陷入昏迷的时候,由宝琳和夏同恩共同主持大局。周鹤南不是寻常人物,方方面面牵涉太多。他的健康状况一旦出问题,必须把知情范围控制到最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公开。
欢喜身份尴尬,很多事不方便过问,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她最担心的是周鹤南的身体,却对具体病情一无所知,什么忙都帮不上。
病房外穿梭往来的无数面孔,个个西装革履,神情至为收敛。有些她认识,有些从未见过。宝琳参与他们的讨论,意见相左时偶有争执,很快便又平息。
周宝琳年纪轻轻,已有独挡一面的天分。她是周鹤南的女儿,比夏同恩更名正言顺。她也不怕担责,会主动代父亲签署一些文件,做起决断来头脑清晰条理分明,对自己的主张很有坚持,并不事事都依赖夏同恩。
一周很快过去,欢喜留在那里,完全无事可做,只好回到庄园。
夜色无垠,房里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冰凉华丽的织锦尚未完成,就横陈在素机上。悬挂的丝线随风而动,闪烁幽微光泽。
四年了,她第一次把那只旧行李箱拖出来,仔细地整理。东西还是那些,不过多出许多孩子的衣裳,塞得鼓囊囊,要费很大力气合上。
做完这些,才坐回木织机前,对着图纸继续工作。
门没锁,有人轻手轻脚走入,站定在她身后。
欢喜全神贯注,毫无察觉。直到一声咳嗽低低响起,带起若隐若现的回音。
是他回来了?欢喜心跳漏去半拍,猛地回过头,“周先生……”
一个不小心,手上的木梭拉扯太过,丝线应声崩断。
宝琳掩口惊呼:“哎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我敲过门但是——”
但欢喜完全没听见,她今晚很难静下心,脑子里不断想着各种事,纷乱理不出头绪。
房间还是那么空,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好请宝琳坐在床沿。欢喜安
第一百三十一折戏山火夜烧云[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