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回答是:“除了我的女儿。”
有些人天生如此,从小活得太艰难,所以对爱的感知度很低,只有得到了可以量化的东西,比如多少钞票多少房子,具体到一毫一厘,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重视被爱的。这也是为什么,Fiona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会心甘情愿当个听话的漂亮宝贝。
等Fiona被经纪人带走,连越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做这么多铺排,就为了针对谢桥?”
“怎么好说是‘针对呢?”欢喜表情很无辜,“助她成名的缂丝吉他,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又拿不回来,只好另外再做一件更好的,有什么问题?就算过程里误伤了谁的利益,也不过是正常的市场规律。谁规定了,拿缂丝来镀金的明星只能有谢桥一个?你是我师父,我可以给你讲句实话,如果那个人不是谢桥,今天失去的就不光是几个商业资源。毕竟当年她也没得罪过我,其实我还挺欣赏她的个性。此一时彼一时,Fiona才是我的人。”
连越瞠目地瞪着她。
欢喜端起酒杯往他面前的杯子碰了碰,摆出一副嬉皮笑脸:“哎,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渣男?”
非常矛盾,且扭曲。一方面她拒绝用平和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又从骨子里不认为这所有的一切跟那个叫沈望的男人无关。在连越看来,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把碎掉的内里缝合,但因为缺少了关键材料,导致深层的塌陷无法解决,怎么努力都只能拼出一个奇怪的存在。
连越掉过头,愁闷地揉揉额角,“缂丝吉他就像你被抢走的孩子,拿不回来,你就要用更好的武器彻底取代它。”
她仰头吞一大口酒,“我跟谢桥没有私人恩怨,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纯粹为了将来考虑。你也不希望我们自己的牌子,一直被缂丝吉他打压,总是屈居人下吧?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的孩子只有沈繁星一个。生她的时候早产,我吃了很多苦头,差点死在医院,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连越神色微变。她对任何人都没提过在法国的那段日子,就连他们几个,所知也非常有限。直到欢喜带着大堆文物回国,才知道她花了将近五年,亲手修复出一件缂丝龙袍。
他以前一直盼着欢喜能回来,总觉得她的出现,一定会给行业混乱的现状注入新的生机。现在她回归了,态度和实力都强势得超乎想象,也确实达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但她自身所发生的变化,却跟他所期待的很不一样,甚至背道而驰。
“扪心自问,你真觉得那是误伤?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觉得好受,你当然可以选择让心里舒服点,没有人会笑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将来的你,是否会嘲笑今天的自己。”
“那些人对我胡作非为的时候,应该从来考虑过‘扪心自问之类无聊的事,我又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上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无论是光阴也好,黄金也罢,我一点都不想再浪费。”
欢喜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神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有点冷淡,又像是很随意。
或许她确实没有刻意去针对,这反而是最可怕的地方,她在无意识地摆布这件事的发展方向。连各擅胜场也不满足,最终搞出针锋相对的角斗场。阿修罗的烈焰,迟早要烧到每个人头上。
跟一个认定了被愚弄被背叛的人,怎么劝解都是油盐不进。连越清一清嗓子,“别喝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讲。”
连越的存在,在她这里永远有分量。欢喜听话地放下酒杯,静静看着他。
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决定把当年沈、吴联姻里最后的真相告知。
“你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完全可以冷静地考虑清楚,再做选择。”过分慎重,令他的措辞变得艰涩,“本不该由我来开这个口,毕竟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当时——”
欢喜立即猜到他为难的原因。陈年旧事无非那几桩,除了沈望还能有谁。
“打住,师父。”她比了个制止的手势,所有肢体语言都在排斥,在拒绝:“这就是我的选择——无论是什么,只要跟他有关的,我不想知道。”
连越张了张口,终归哑然。没办法强迫她去听,也不忍心重新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屏障。在那层壳里,她不必再面对过去的伤痛,盲目却安全。
“如果愿意的话,聊聊你的丈夫吧。周鹤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欢喜很认真地想了想,嘴角隐约浮起笑意,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圆融却有所执,怀璧慎显,博识谨言。”
末了他问:“你嫁给他,是因为爱他吗?”
她没有说爱,也没说不爱。眼珠包裹在长睫毛浓郁的阴影里,渐渐被打湿了。私心里觉得,这个问题,除了在周鹤南本人面前,跟谁都不可以讲的。她只是后悔,没有早一点让自己知道,让他知道。
酒意令头脑昏沉。欢喜撑住额,头发滑下来挡住脸。她瘦多了,整个人窄下去一圈,往日的稚气全部消退,下巴变尖。一把冷硬又锋利的利剑,寒光烁烁不肯还鞘。
再抬起头,依旧笑嘻嘻:“我说为了钱,你信吗?无所谓了,反正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最起码,我不相信。”连越无声地微笑一下,“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应该也会希望你能尽快摆脱悲伤,而不是槁木死灰一样活着。”
“各人冷暖各人知。为什么你会觉得,今时今日的沈欢喜,还稀罕这个?我也不过是肉眼凡胎,怎么分得清那些早晚请安日日送花的人,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我丈夫留下的钱?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我倒是能理解沈家那些人了。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是钱做的,永远不知道满足。所以不停地去考验,去作践,去人为设置无数障碍,试图寻找证明。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去重复这样的事。毕竟,买不到的东西真的很少,剩下的那一点,我可以不要。”
然后她用这句话做结尾,“我这辈子只嫁一次。终此一生,都不会停止对他的怀念。”
五月末,晚风温凉。他们在空中花园的露天大平台上喝酒闲聊,脚底就是城市最繁华地段的灯火。
明暗盘根错节,仿佛星空下沉,全都沦陷于大地。
本来不该如此的。就走到这个地步。连越看着她趴在阑干上的背影,把杯中酒喝掉。
如今的沈欢喜,像一条悲伤的龙,最重要的鳞片全都被残忍拔除了。她痛得要死,又不能随处喷火,只好每天张牙舞爪盘在宝藏堆上孵她的蛋,谁也不知道会孵出个什么。
她默默看了半天灯火,突然开口,“四年内,他们吞并的中小型缂丝企业,北方有三家。这是江南手艺,北边肯做的人本来就少,差不多一网打尽。江苏境内的也有七家,有做缂丝加工的,也有做工艺品的。像口碑比较好的荣和坊、宣和、熙宁、依鹭,都在里面。现在的中、低端市场上,除了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缂绣,很难再找到够水准的正经缂丝。”
她现在唯一肯花精力去琢磨的,就只有这些。谈工作的时候,语速略快,思维飞速转动,根本停不下来,才可以不去想别的。
“但是另一方面——”
连越走过去,抱住她的头让她安静下来,“好了,好了,我不是想要刺激你的,不要着急。你考虑清楚了,真的要跟手望宣战吗?”
“如果他还是按那种方式去做事,我们的存在,已经是种宣战,跟我做了什么无关。”
欢喜深呼吸好几次,仰起苍白的脸,继续道:“他们总是想制定规则,不是因为能把结果变得多好,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彰显权力,衍生强大的幻觉。而我,我不想成为规则本身,我要成为它的意义。”
“这样会让你快乐吗?”
一段遥远的对话在耳边重现。
她问他,赢真的有那么重要?
周鹤南笑着摇一摇头,不,对我来说,你觉得快乐比较重要。
那个觉得她快乐比较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快乐与否,还有什么要紧呢。
欢喜想了很久,说:“我不知道。但是……必须如此。”目光灼灼,像颗没燃尽的流星。
有些人得到自由的方式是变成胆小鬼,还有一种人,会选择一直勇敢下去。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折戏 悲伤的龙母[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