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犹在耳成虚付,屈指如今又隔年。好事多磨从古道,半由人力半由天……”
原是她与他,今生的谶言。
一口一口,把酒喝掉大半瓶,脸孔便热起来。有泪水滑过,愈发觉得凉。
依稀听见有人唤,“欢喜姐姐。”
她听不真切,只当是幻觉,没有理会。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巧如猫,终于停在身后半米远近,“欢喜姐姐。”
欢喜这才转头去看,瞬间清醒过来。
篝火熊熊燃着,红光映照女郎绝妙轮廓,飞扬眉眼,还是当年嚣艳。她光着脚,把高跟鞋拎在手上,上面的连钻一晃一晃。
她站起身,稍微有点晕,不由踉跄一下,手里还捏着酒瓶子。远处几个穿黑衫的青年警觉,马上小跑过来。
欢喜摆摆手,“没事,我认识她。”
待人都走远,才叫出对方的名字:“谢桥。”
酒店还有另一个剧组,她出现在此地也不稀奇。
谢桥对她微笑,短发被风吹乱,把眼眸遮得迷离似梦,轻轻开口道:“欢喜姐姐,好久不见。”
“请叫我沈小姐。我只有一个妹妹,名字叫宋绿萝。”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听见欢喜继续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桥把手里的鞋子往边上一扔,径自席地而坐,摆出个长谈的架势,“叙旧。”
“我跟你不熟,无旧可叙。”
谢桥无奈地摊开手,样子很有几分楚楚可怜,“你对我真的有很大误会,我是来请你高抬贵手的。”
欢喜不为所动,“这话言重,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就是个小生意人,哪里有本事蜉蝣撼树。”
谢桥玩味地借着火光细看她脸色,“是因为气沈望,才对我处处针对吧?真奇怪,当年只有吴丝桐看我不顺眼,欢喜姐姐从来都好大方,问都不问,不争不闹的,怎么现在倒计较起来。他也真是,婚约都解除了,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去?简直要害死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跟你谈论他。如果你只是想聊这些,那么请回。”
“真不在乎,借谁的手也行,何必每回都拿我树靶子。礼服裙那事儿,现在到处传是我在背后做手脚。吴丝桐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那个三线小花也闹得不依不饶。”
“人红是非多,习惯就好。”欢喜微微一扬下颌,“沈望有句话是这么说,‘只要安心做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就不用担心被人利用。难道他不是这么教你的吗?那你比我幸运。”
谢桥并不生气,提起沈望,语气里有少见的温柔:“我刚生下来,他就抱过我了。”
无论她说什么,欢喜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没听进去,也不再搭理。站乏了,便在火堆旁坐下,继续喝酒,朝海面看去。那里有良辰好景,无关爱恨悲喜。
谢桥看一眼她手里的酒瓶,还剩三分之一,笑道:“酒不多,好在我的故事也不长。”
沈持盈死的那年,沈望刚跟吴丝桐订婚。谢桥无依无靠,只好回国投奔。
人以为自己记得的前尘旧事,事实上大多由旁人告知。千回百转,早已失真,不过留得一个混沌轮廓。
毕竟那时候,谢桥都还未出生。然而她决意一试,想凭一己之力,拨开秘密丛林,剖出所有劫数之前的真相。
“我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些。欢喜姐姐,你是唯一听众。”
她执意这样称呼,欢喜也懒得再去纠正。
很多人都知道沈顾北的长子沈立,却鲜有人晓得沈立还有个妹妹叫沈持盈。
做沈家的女儿,唯一好处是一生可提出许多要求,且这些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于是沈持盈从未学会一件事,若命数中没有,是怎么求都求不来的。
沈顾北对儿女都寄予厚望,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把一切安排得顺理成章。可惜沈持盈天性浪漫,对从商不感兴趣。为了满足父辈的期许,费很大的劲考入名校,修市场学及国际商业管理,为的是成为接班人沈立日后最好帮手。进入圣塔克拉拉大学那年,她才只有17岁。
17岁的沈持盈,心窝不知被什么人剜开,玫瑰荆棘从此处疯长。以金枝玉叶为壤,以甘美血液浇灌,开得流光溢彩。及至荼蘼花事去,也不过是使灵魂爆裂,从内部。
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后代,无论男女,要么从政要么从商,最不成器的就扔进娱乐圈赚点钱。沈持盈显然哪条都挨不上。
她人生第一场恋爱,是同旧金山音乐学院玩乐队的才子。一个大家族里庶出的幼子,华人圈子当中最不受欢迎的人物之一。成日闲荡,毫不上进,连毕业论文也不肯做。家人早早将他放弃,没有经济来源,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人总是很容易迷恋自己没办法成为的那种人,自毁是有快感的。这种微弱反抗,更像一场离经叛道的表演,明知一生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她的婚姻,注定不是普通人家的恋爱,必被委与商业联姻的重任。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发展。沈持盈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了她只能嫁的那种人。枯燥无趣的婚姻仅维持了9年,夫妻关系形同虚设,始终未有孩子。
沈望6岁那年,沈持盈突然怀孕。她坚持要生下来,却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直接导致了两家的关系宣告终结。
因是丑闻,处理得异常低调。离婚后,沈持盈便被逐出门庭,从此与沈家断绝关系。她带着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儿,远走温哥华。
那地方总是下雨。谢桥从小就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雨,像沈持盈的眼泪一样,潮湿冰凉。
她讨厌这样的母亲。美丽忧愁,糊里糊涂,遇事毫无用处。总是谈莫名其妙的恋爱,然后被骗。谢桥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反过来照顾她。
所以她早早懂得一个道理,这世界,没有钱会死,不够聪明会死,唯独没有人爱不会死。
谢桥5岁的时候,沈持盈生了场大病,唯一一次开口向兄长求助。沈立找到她们,那时候沈望也只是个12岁的少年,已经很有大家长的态度,把保护家人当成自己的责任。就像给昂山廷争取餐桌上的位置那样,他以同样的坚持照顾这个身世可怜的表妹。
从那以后,沈望一直瞒着家里跟她们母女有联系。沈立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情。或许正因这桩悲剧,沈立不再对女儿沈妙吉有过多要求,遂她心愿下嫁昂山廷。
沈望终究年少,除了经济上的照拂,能做的有限。生活里诸多艰难,还是要靠谢桥自己去担当。
那么小的女孩子,脾气已坏得神憎鬼厌,仿佛从来没被好好教过。长了一张芭比脸,举止却粗鲁。动辄跟人打架,揪头发吐口水。在外面疯玩一天回到家,从冰箱拿剩下的冷披萨出来吃,直接穿着脏鞋子踩到沙发上去睡。
她想不出以后会有怎样的人生,只是竭尽全力,不愿成为沈持盈那样的人。
不要爱,鄙薄爱,才会安全。事实上她从无机会看到过正常的感情,沈持盈把日子过得像沼泽里腐烂的玫瑰,早让她倒足胃口。一个女人,起点那样高,生得那么美,怎么可以把自己搞得那么惨,还把亲生女儿一起拖入泥潭。
谢桥从小到大,所见的正常男子,不过一个沈望。遇事冷静,情绪稳定,自持而有担当,善待她而无所求。所呈现的,全都是沈持盈的反面。
他甚至给了她一个名字,谢桥。从古诗里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欢喜姐姐,或许在你眼里,他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可对我来说,他跟所有人都是不同的。为着那一点血缘,我什么也不可以让他知道。”
谢桥静静地望过来,目光动荡如火,天昏地暗。
“我和他,真正的逢、场、作、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因为是谁,都不可以是我。”
多么黑暗而难以启齿的隐秘。如同她的来历。
第一百四十七折戏 亦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