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苍苍如雪,比世景更荒芜。
老人悠悠喘了口气,平静地续道:“当时风高浪急,这艘大船所面临的问题,远不是凭一腔情怀和高超技艺就能解决的。你手中的筹码有限,留在那里,就不得不一再退让,妥协,直到被逼迫出局——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如果像你这样,身世坎坷,自幼刻苦乃至学有所成,得到大众认可,获得一个民间手艺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成就,却因此而登高跌重,还有谁会相信这是一条值得付出心血去坚持的道路?你将不会成为希望的目标,而是悲哀的反例。”
欢喜仔细思索他的话,谨慎道:“正确的人或事,遇上正确的时机是很幸运的事。可惜这种幸运很难,并不经常发生,所以我选了另一条路。”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第一次降低底线,选择妥协,以后就会被不断拉低,彻底掉进无底深渊。想要挣脱,只有不停往前走,向上看。
“是啊……一个手艺人最巅峰的状态,至多不过保持8到10年而已。很少有人会选择花5年时间,去默默无闻地修复一件私人物品。想走得快,可以抄近路,可以把同赛道的人挤出去,有很多办法。故意走得慢的同时,始终不忘目的地,就很难。”
没有人可以对抗市场的选择。缂绣一体高仿文物的过早商业化,让它迅速被主流社会所接受,也剥夺了缂丝自主成长的权利。不再靠文化魅力和仪式感征服大众,而是在毫无原则地讨好,以满足大众的猎奇心。当短暂繁荣的浪潮退去,漠视构建独立审美和程式的东西,早晚要被打回原形。
欢喜微微苦笑,“我不敢说我一定会走到那个目的地,不过战争已经开始,就没有后退的可能。失败从来都不罕见,可在这之前,有没有反抗过,斗争过,才最重要。我见过更广阔的天空,摸索出了更自由公平的道路。那是没有栅栏的地平线,哪怕只看过一眼,就那么一会儿,也已经足够。无论在哪条船上,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欢喜设想过最坏的可能。就算在这场抗争里失去一切,起码还能回到南法海滨的牧场,在那所白色小房子里,静静度过余生。
他宁静地,深深地看一眼欢喜。惯于追逐权力的人,会对他人眼里的野心尤为敏感。但他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那种东西。她和沈望是不同的。不是按沈家的方式培养出来的那种孩子,而这恰恰是她最珍贵的地方。
“你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引领者,总会找到规则之外的开阔之地。当年我被逐出沈家,也是带着同样的想法。孩子啊,我并没有忘记最简单的道理,只是有些事很难被轻易改变。挫折和磨难会让人麻木,渐渐变得中规中矩。人们接受它,纵然不满,可更害怕突如其来的打破。因为没有人知道哪种结果一定会实现,哪种就是天真的幻想。我选的这段路,已经走到了力所能及的尽头。但你们,你和沈望,还有机会。这一次,我对你描绘的未来,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欢喜怔了,看着他眸子深处的晶亮,忽然觉得里面闪烁着火光。
“你当然可以按你的步调走下去。我想说的是——”沈顾北停顿了数秒,喑哑地说:“我要向你和郭大奶奶道歉,为那些原本不必发生的悲剧。”
“沈老先生,理念之争自古以来就难以避免。您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那艘船不太适合我。”
她把女儿抱在怀,疲惫而忧伤地站在原地。
说完这些,沈顾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他双目紧闭,脸依旧朝向欢喜的方向,灰白的唇缓慢翕动,口型是,孩子,回家吧。
欢喜所做的一切,沈顾北一直在默默关注,也从沈妙吉和左一鸣那里听了不少。前者都当成劣迹抨击,后者则大加褒扬,而他会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如果是眼前的这个女子,站在沈望身边,两人一起朝同样的方向前进,这艘积弊沉重规则腐朽的航船,早晚可以改变。
见过那一面,欢喜没有久留。沈望次日晚上赶到洛杉矶,母女俩已经离开。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谈话,连沈立也无从知晓。又过了两天,沈顾北于凌晨时分病故,享年92岁。
按沈顾北生前遗嘱,给曾孙女沈繁星留下丰厚遗产。律师联系到欢喜时,她已经到了北京,并替女儿对这些赠予表示拒绝,无论如何也不肯接收。
与此同时,欢喜撤销了针对手望集团的集体诉讼。
战争已经开始,她所追求的,决不仅仅是动手之后的结果。而是要像摩西劈开红海那样,从理念上和现有的痼疾进行切割。
先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站出来,不怕对立,才能发现那些抱持同样信念的人,也让那些人发现他们。当那些和他们一样,但没有勇气实践的人纷纷站出来投票,实际上已经赢了。
就让冤冤相报,此时了吧。
为防止老董事长离世造成动荡,葬礼刚一结束,沈望立即动身回国主持大局。
沈妙吉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他臂上的黑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爷爷已经去了。”
她侧身把脸埋入枕头,肩膀在抽泣中颤抖。
沈望走过去,轻轻地把她的头揽入怀,“别哭了。你才刚做完手术,不宜悲伤过度。”
顿了顿,又道:“他给你留下一句话‘睁眼并不是为了流泪,而很多东西,要闭上眼才能看见。”
“我已经用闭上的那只眼睛做了选择,所以……没能在他老人家过世时陪在身边……虽然遗憾,但不后悔。这是我能为沈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该做的。”
明明没有风,说完却感到一阵寒意。
在沈望和欢喜在机场分别的那天,沈妙吉瞒着所有人,独自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原本只是个小手术,因为身体常年虚弱,过程中还是出了问题。医院的电话追打过来,沈望不得不改变行程回到妹妹身边。
多讽刺,在她还心存幻想的时候,一直渴望能有孩子。这个生命突然出现,却让她看清了彼此的关系有多丑恶不堪。是从头到尾的算计和污秽,不是误会。
当她找到昂山廷,犹豫着是否还要给这段婚姻一个机会,竟无意中撞见,她的丈夫正对吴丝桐承诺,愿意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吴丝桐不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也让沈妙吉听到更多闻所未闻的隐秘。
是,吴丝桐拒绝了他。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仍然要做困兽之斗,因她从来相信,世上没有报不了的仇。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支持,才苟活到今天。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一点,怎么能甘心放弃。
昂山廷跟她,真堪称绝配。什么乘龙快婿,不过是一条吃里扒外野心勃勃的中山狼,多少年也养不熟。沈妙吉痛定思痛,不愿让自己和孩子继续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就像把沈繁星的DNA检测报告偷偷转拍下来那样,她假装考虑复合,然后用一个月时间,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昂山廷经济犯罪的证据,全部交给沈望。
挪用公款,洗钱逃汇,职务侵占,期货内幕交易,用帐外客户资金非法拆措……每一条拎出来,都足够让他永不翻身。
枕边刺,最隐蔽也最犀利。没有人是什么也不懂的,更何况沈家的女儿。
沈望难过地摸了摸她枯乱蓬松的头发,“不要想这些了,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不管用什么办法,收网之前,我会让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是我妹妹,不是罪人的妻子。”
“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不用留在这陪我。”
沈望没有动,实在于心不忍。
“走吧。”沈妙吉把头埋得更低,语调颇为悲伤,“哥,去阻止他,不要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毁掉更多人。”
沈望按约定,在远郊的房子里等到半夜,吴丝桐依旧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
窗外夜雾浮动,灰白厚重。空气又湿又冷,正酝酿初冬的第一场薄雪。
时间流过,不安越来越浓。它巨大、模糊且动荡,像河中湍急的水流,有着自己的方向和宿命,逐渐失控。
沈望坐在黑暗里,反复琢磨沈妙吉的话。
她不肯跟昂山廷远走高飞,留下来还能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事需要用一周去做准备,并且至今还没有完成的迹象?烟头烧了手,刺痛令他猛然清醒。
不够。她曾当着他的面,咬牙切齿地说。
雪片漫天泼洒,把罪恶的足印一一掩埋。
抗凝血剂是好东西。给长期昏迷在床的患者定期注射,可以减少肺栓塞风险,也能避免血小板凝结和毁坏。一旦注射过量,却会造成颅内中风和猝死。死状跟脑出血极其相似,尸检也查不出来。只有当尸体置放超过14天,才会出现面部皮下出血症状,口腔内部全是黑色。
当一个场景被幻想过太多次,真正得以实施的那刻,反而前所未有地冷静。
吴丝桐太专注,全身心都浸在复仇的强烈快感里,燥热
第一百四十九折戏 中山狼[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