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想了想,微微低下头,带着歉意说:“我真的不知道。”
都是成年人了,露水之欢不代表任何。或许他的执念,终于在这场短暂的欲望里得到赦免。这个好胜又凉薄的人啊,再一次完成了对她的征服与离弃。
也行吧。若他觉得这样更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人到了一定年纪,经过太多得失,再也不会质问、哭喊或撒娇。新的疤叠上旧的,渐渐变得很硬,摸上去没什么感觉。痊愈的意思就是,可以和隐秘的痛共存,不介意带着它过一生。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天,团队的负责人打来电话,问她可否考虑独自完成龙袍的复原。
欢喜一时不解其意,含糊应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宋缂的部分,光靠我一个人很难解决,沈先生那边,又还没商量好……”
对方顿了顿,用异样的口吻说:“我们也一直在跟沈先生联系,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很遗憾。只能说,节哀顺变吧——”
“您打错了。”她不肯听完,挂掉电话便把手机扔出好远。
掉落无底深渊是什么感觉?以为痛彻了骨,之后便百毒不侵。原来崩塌那么轻易,逃离已来不及。泥沙俱下的掩埋,堵住口鼻,连呼吸亦不能够。
她一直不肯去找他,潜意识里,是宁肯相信他薄情,也不愿相信他会出事。
无须主动证实,残酷怎么可能让人躲开?沈立很快也找上来。
仿佛一夜老去十岁,头发白掉大半,人也形销骨立。
欢喜样子好不了多少,勉力撑持住了,梦游似地请他进门。两人面面对坐,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讲起。
沈望回去要解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昂山廷。
匮乏之人心中常怀怨恨,会先腐蚀和他最接近的人。不能再放任错误继续,必须要阻止他。
吴丝桐被捕后,便和外界失去联络。昂山廷在约好的地方等待落空,心知事情败露,再也不能心存幻想,只余自保。当务之急是销毁罪证,在办公室和沈望的私人住所全都找遍,始终一无所获。于是决定埋伏在原地,等沈望回来,再逼他交出。
隐忍已久的反目,两人终于当面对决。
昂山廷是有备而来,沈望身上却有伤,跟亡命之徒缠斗起来难免吃亏。
没有人知道当时具体情况是怎样,沈立得到最后的消息是,沈望飞车追截昂山廷,两辆车接连在撞击中翻落远郊高架桥,无一生还。
沈立给欢喜带来的遗物,是郭碧漪的那件手工嫁衣。
“这么些年,他一直当宝贝收着,谁都不让碰。”他声音沉痛,几次哽咽难以为继,“还想着有一天能……能亲手交还给你。”
艳若泣血的凤凰,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她身边。
中夜相从,谁知何样?
无感我思,使余悲伤。
是为凤求凰。双失其一,徒留沦亡。
多可笑,嫁衣。他竟以为,她余生还有可能去穿这样一件衣裳。
盒子放得有些旧了,依旧纤尘不染。打开来,有异香扑鼻。干枯的白色香花,安静地置放其间。
是一束不老香。
枯而不朽,香得永年。
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真的不会再见。
沈立告辞离开,背影佝偻着,一蹶不振,在夜色里无限凄凉。
欢喜把门关好,重新跌坠回自己的墓地,只觉乏力。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悲伤。
盒子重新盖好,收进抽屉最深处。
如常地淋浴,换干净衣裳,还从冰箱拿了片过期面包来吃。甚至她看完一部老电影,喝掉两大瓶香槟。
屏幕上打出字幕,千山鸟飞绝,故人两相忘。它的英文翻译是:Itsallhistory.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神思昏聩地躺回床上,裹入被中。只能深深抽气,来平缓分裂的痛。拼命地蜷缩起四肢,才能避免心器的瓦解和崩溃。
沈望。这个人的存在,贯穿了她全部的生命,早已成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离去,不止某一部分的崩塌,而是全部的倾毁。
欢喜拨他的号码,每次接通,听到的都是同一句录音:“我是沈望,我现在不能接听您的电话,请留言。”
她就把电话贴在耳朵边,一遍遍地拨通,一遍遍地听他的声音。
如果他还能听到留言,就会听到她说:“我原谅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不生你的气了,女儿很想你。”
“你骗我……你又骗我!”
接连下了好几场雪。
渐渐不记得日子,时间在寂静中腐烂。
欢喜足不出户,凡事不理不问。每日一餐,吃很少都不觉饿。有时忘记,只是昏睡不醒。
沈家人没有再联系她,关于沈望的葬礼和身后事,一概音信全无。也对,她算是他什么人呢。爱情这回事,无法被彼此之外的人理解,于是不可领略,不可掌握,也不被铭记。
就只好,活在这处没有空气的缝隙里,腮与鳍都干涸。从不拉开窗帘,室内是沉默而安全的黑灰。仿佛光阴不再流转,永远停在她离开他的那个午后。
好在有大把回忆,足够每分每秒地取出来重温。
自那天起,一入梦便有雪有雨。浇得她从头到脚湿淋淋,湿冷无处藏。
天地淡青釉色,凤凰湖边的树丛,灯火渐次亮起,是他站在那里点燃。再也不复初见时的年轻,然而年岁从不曾使他苍老浑浊,依旧轮廓壮丽,眼尾凛冽上扬,如狐。
一点一滴的碎片,记得那样清楚。
那双指节修长的双手,曾握着她的,很有力量。极少笑,笑起来似烈日有光。又或在昭然日光底下,坚定朝她走来,阔步流星。微微俯身,低头凝视她的眼睛,要与她的目光相遇。
呼吸灼热,令亲吻绵长执拗,血肉之躯鲜活滚烫。习惯席地而坐,在榻榻米上看书。总爱在后半夜打电话过来,嗓音疲惫温暖。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细节是,脑后正中间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藏在茂密黑发里。要很亲近的姿势,才能发现。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会偷偷唱歌给她听。唱《布列瑟农》,很小声的,不能让别人知道。嗓音低沉清澈,如众水自冰川底下流淌。
“Withthestarsupinthesky
AretheyshinningoverBrenner
Andupontheotherside
Youwouldbeasweetsurrender
Imustgotheotherway
Andmytrainwillcarrymeonward
Thoughmyheartwouldsurelystay
Wo,myheartwouldsurelystay……”
满天繁星高悬在头顶
星光啊闪闪可是要越过布雷纳
一直照到远处的那一头
亲爱的请你交还我的手
我得调头去赶路
列车会载着我往前行
而我的心必定会停留
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又将停留在何处?
总觉得在某个不可预料的时刻,沈望就会像以前那样,突然出现在身后,笑着在耳边说:“嗳,我回来了。有没有被吓坏?”
这个混蛋啊。
生离死别的苦,原是受不尽的。
她没有故意折磨自己,只是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呼吸渐缓,心跳很轻。再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流水般的生命力,从躯壳里一点一滴被抽空。但她无力阻止,也许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五十折戏 十指揽斜阳[2/2页]